乙弗步六浑从未感到如此不安。
他茫然无措地站在祭坛上,面前是拓跋氏历代先祖的神主。四周云雾缭绕,背后仿佛有一千根手指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又有一千张面孔对着自己露出不屑的表情,他看不清,却听到一千种嘲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孔。
“不过是慕容家看门的狗,还想当皇亲国戚!”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我呸!”
“快看他的颈子,听说是被他们家母老虎抓的!”
乙弗步六浑抬起手慌乱地去摸自己面颈上精心修饰过的抓痕,却不甚将手中的镇圭跌落在地,碎裂成无数苍绿玉片。
正惊惧间,突然云雾尽散,皇太后冯氏和小皇帝拓跋弘坐在半空中的御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自己,他赶忙下跪:“臣知错、臣知错,求陛下饶臣一命……”
太后与皇上并不言语,死去的林金闾突然从御座旁出现,手持诏书朗声道:“丞相乙弗步六浑扰乱冬祭大典,冒犯神灵祖先,此乃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
“中贵人,你救救我、你救救我,看在我们一起服侍昭太后的份上……”乙弗步六浑毫无迟疑地向林金闾膝行过去,昭太后常氏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步六浑,本宫原是看你殷勤老实,与长兄也甚是投缘才相信了你,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狼子野心!本宫真是看错了你!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顺阳公拓跋郁得令上前:“中庶子!居然还有面目祭拜我拓跋先祖!今日爷爷就把你千刀万剐,拿你去列祖列宗面前请罪!”
随着顺阳公的暴喝,司徒步六孤伊利、司卫监丘穆陵多侯、殿中尚书丘穆陵安国、平阳公贾爱仁、南阳公张天度、虞曹令安平城、平凉太守林胜等一众被乙弗步六浑诛杀赐死之人皆从四方出现,张牙舞爪地要抓他,口中还念念有词:“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不要、不要……不要!”冷汗涔涔的乙弗步六浑猛地起身,却发现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个梦。
身旁,一时叫不上姓名的美艳侍女坐起身来,娇滴滴地环住他的肩膀:“老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做梦了?奴家给您揉揉心口……”
乙弗步六浑面色阴沉,粗暴地将侍女双臂推开,半晌才从梦中的慌乱情绪中走出:“去给孤倒杯水来。”侍女敛去笑容,不情愿地披衣起身。乙弗步六浑重新躺下,抬手摸了摸自己颈上已经结痂的抓痕,重重啐了一口。
那日,在贾秀大义凛然的目光下,乙弗步六浑鬼使神差地放其离开,待听到夫人王氏的叫骂之后才回过神来。
王氏身着一件大红洒金八破裙,头上戴了近半尺高的十字义髻,耳侧又有两丛硕大的缓鬓,伴着步摇上耀眼的凤凰,随着她的步子摇摇晃晃。她气冲冲地走到乙弗步六浑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道:“我说,你怎么就放他走了?都多久了,这点事你还办不好!”
乙弗步六浑心烦意乱,面对王氏的质问并不言语,只是起身准备离开。
当看出乙弗步六浑的意图,王氏便一闪身挡在他面前,头上步摇叮当作响:“站住!你要上哪去?今天不给老娘个交代你哪都别想去!你以为此事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让你有个驸马的头衔好起势?老娘什么都替你算好了,他不许,他不许你就给我去杀了他啊!这点事都办不到,算什么男人!”王氏看丈夫依然没有服软的意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老不死的,你别忘了,当初你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是谁为你打理照外、生儿育女,要是没有老娘,你连常太后的床都爬不上去!”
乙弗步六浑自视甚高,在慕容琚手下当差时就不甘居于人之下,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得势后,他便刻意回避自己对常家的攀附,而今被说到羞处,只觉心烦气促,便一把推开了面前喋喋不休的王氏:“老妇,你有完没完!”
王氏猝不及防被推倒,御赐的金凤步摇跌落在地,凤凰的翅膀断了一只,义髻和缓鬓也歪在一旁,她火冒三丈,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向丈夫的面颈抓去。
乙弗步六浑只感到面颈处如刀割过般火辣辣地疼,急忙拿起铜镜仔细照看,也是大惊失色:“孤奉诏过几日要在冬祭大典上行亚献礼!如今让孤有何面目见人!”
待见了血,王氏才清醒了过来:“传、传御医!快传御医!老、老爷……妾身不是、不是故意的……”
乙弗步六浑甩开王氏企图抚摸自己的手,气冲冲地回到屋中。
天边挂着三三两两的疏星,隐隐泛出一线白光。
冬日的清晨天亮得极晚,冯有却依旧是每日卯时便起身读书,像伴在先帝身边的无数个清晨一样。
待天光亮一些的时候,宫人便端来清粥、腌制的蔓菁、一点鹿醢和胡饼,伺候皇太后用膳。
“娘娘,您整日就吃这些,身体怕是吃不消……”宫人柳腰跪坐在冯有身边,轻轻拭了拭眼角,却也知她心中的苦楚。
先帝新丧,又是生死存亡之际,若还有心思吃吃喝喝,怕也不是有心肝之人。
“府库尚不充实,本宫作为六宫表率,自当勤俭……”冯有淡然地笑了一下,将匙中剩下的一点清粥送入口中。
冯有打开阁门,让冬日干净而冷冽的空气徐徐进入自己的鼻腔、肺腑,她感到自己因读书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冬日就是有这般好,猎物在极寒之时总是容易麻痹大意。
她望着游廊檐下如水精般剔透的冰柱,突然起了童心,想去折两根,于是趿了鞋,披衣出门,却见游廊转角两名年纪小的宫人在窃窃私语,面上隐有喜色。
她已许久未见过这样明朗的笑脸,不禁心念一动,躲在柱后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丞相因为贾大人不许给夫人赐公主号的事被夫人抓花了脸,请御医去想办法,因为气不过,就在杨御医手臂上写了‘老奴官悭’四字去给贾大人看,结果啊,杨御医一直露着手臂逢人就讲,现在宫里都传开了,估计丞相知道了非把鼻子气歪不可!”
讲完,两人又嬉笑半晌。
“杨御医和贾大人也真是有胆量,他们就不怕丞相治他们的罪吗?”
“这才叫血性男儿呢!谁像羽林卫的那位大人……”
“你快少说几句……”
冯有面色一沉,又回到房中。
她正拿起笔,却听内侍来报:“娘娘,丞相府谴人来了,说丞相偶染风寒,冬祭大典就不参加了……”
冯有忍着笑意,淡淡道:“知道了,传吾口谕:丞相乙弗步六浑醉心国事,夙兴夜寐,终日操劳,吾感佩其赤诚,为其加采邑两千户,赐金万两,帛千匹,另赐龙城千年红参滋补调养,望丞相早日康健。”
内侍领命而去。
宫人研墨,冯有一挥而就写下两个大字,她左右端详,觉得甚是满意,于是便将字拿给宫人道:“前几日昌黎王说新建的宅子想要讨几幅字做匾额,你把这幅送给他。另外,再去告与陛下,冬祭大典就让京兆王行亚献礼好了,至于终献……依吾看,让任城王去,你再去听听官家的意思。”言罢,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高声唤到:“来人,给吾把参加冬祭大典的礼服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