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人才,赵凰歌重用这些人是真心的,但想要收拢人脉也是真心的。
此番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些人送上去,自然是为了给北越去腐生肌。
可还有一样——她要给自己铺路。
……
朝中争吵了几日之后,这事情终于在皇帝的拍板定案之下,尘埃落定。
与赫连家相关的人,零零总总牵连了几百人,这已经是皇帝将事态压到了最低限度。
毕竟,赫连家势力太大,若是全部都处置了,北越也经受不起。而现在,只处置了他们的主要脉络,剩下的人,不消皇室的人说,他们便先夹起尾巴乖乖做人了。
至于那一份任命官员的名单,最终更改了几个名额之后,也彻底的定了下来。
赫连家的事情明着告一段落,虽然成了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在朝堂上,这就算是已经过去了。
但,也只是明面上过去了。
赫连威的死,无人再去追查,就像是皇帝当初所想的一样,这事儿便是再查也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就此摁下去,让此事渐渐被世人淡忘。
赵凰歌便也不再提,只是夜里的时候,朝元却带着人进了宫。
只不过,进的却是东皇宫。
“公主可睡下了?”
在听到门外声音的时候,赵凰歌下意识推了一把萧景辰。
她如今在东皇宫宿习惯了,几乎夜夜溜过来,萧景辰求之不得,抛下一切原则随着她胡来。
这会儿被推了一把,萧景辰当下便坐起了身子,应了一声,一面替赵凰歌将被角盖好,放柔声音道:“你睡吧,我去看看。”
他们的关系并不避开下属,两边的人都心知肚明。
但饶是如此,看到萧景辰就这么穿着寝衣出来的时候,朝元还是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毕竟……自家主子到底是个姑娘,如今这没名没分的,着实让人替她抱屈。
但他只是个下属,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垂眸行礼:“国师。”
萧景辰应声,扬了扬手,道:“随我来。”
赵凰歌在睡觉,他怕吵醒人,将朝元他们带到了佛堂,方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先前赵凰歌便说过,若她有事,萧景辰是可以信任的。
所以这会儿听得萧景辰询问,朝元也不瞒着,当下便轻声说了来龙去脉:“公主让属下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当初陈友元的死的确是有蹊跷的,他死在战场上不假,可却是因为,被人下了毒。”
这事儿太过久远,查起来格外的费劲儿,但因着有线索,所以他们费了一番周折之后,到底还是查到了。
“赫连家之所以要杀陈友元,是因为灭口。其后杀了陈家的其他人,也是因为灭口。但是他所说的……大皇子陵寝的事情,我们还是依旧什么都没查出来,想来得去问他本人了。”
朝元这话,让萧景辰的眉心也锁了起来,沉声问道:“你说的是……哪位大皇子?”
“皇长兄。”
外面传来女子声音,旋即便见赵凰歌进了门。
她穿的单薄,萧景辰只看了一眼,便快步走过去,拿了大麾过来,替她将衣衫披好。
赵凰歌弯唇道谢,又对朝元道:“你去预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朝元应声去了,萧景辰这才问道:“深夜去哪里?”
赵凰歌弯了弯唇,轻笑道:“你先前不是怀疑我在外面藏了人么?今夜带你去见见。”
这两日她不去上朝,却也日日往宫外跑,那日萧景辰开玩笑似的问她是不是藏人了,那时候赵凰歌并没有告诉他,不过现在,倒是也没必要瞒着了。
见赵凰歌这模样,萧景辰心中起了些猜测,问道:“是与赫连家的人有关?”
赫连家此番出事,虽说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可以赵凰歌的能耐,想要藏人还是有机会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赵凰歌藏得人竟然会是……
赫连威。
那个从一开始,便死在了兵马司的赫连家主,赫连威。
……
“这人?”
萧景辰不可置信的看着被关在郊外别院的男人,神情里的意思显而易见。
赵凰歌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还活着。”
房中的赫连威看起来比半月前苍老了许多,但是精神倒是还好,见到他们来,还能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来:“公主来了。”
不同于那时候见面,现下的赫连威,瞧着倒是更随意的许多,至少没有那么阴阳怪气了。
萧景辰到了这会儿才反映过来:“那时候死的赫连威,是假的,是你做的手脚?”
赵凰歌点头应了,轻声道:“有人要杀他,而我要救他。”
因为,赫连威此人身上的秘密太多,赵凰歌需要他来解开当年的真相。
那也是她当时跟赫连威做的交易。
这人只爱自己,谁都没有他的性命重要,赵凰歌想要赌一把,而她赌赢了。
这会儿听得赵凰歌的话,赫连威也轻笑一声,道:“公主救我这条命可不亏,怎么样,查到不少东西吧?”
听得赫连威开口,赵凰歌也不瞒着,命人上了茶,自己则是坐在了赫连威的一侧,淡淡道:“还得请大人来解惑呢。”
闻言,赫连威嘲讽一笑,道:“现在你眼前坐的,哪儿还有什么大人,一个死人罢了。”
当初他就有预感,赫连家这一次要被当做弃子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赫连家竟然会栽的这么彻底。
短短半个月,毁了赫连家百年的根基!
而这一切,都是皇帝所为。
赫连威眼中闪过一抹恨意,而后听得赵凰歌温声道:“是死是活,皆在您的一念之间,况且,新苗还在,也未必这就成了死局呢?”
她这话,也让赫连威诧异的看向她,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声道:“这话怎么讲?”
他说到这儿,又颤声问道:“你将川儿救下来了?”
川儿,赫连川,是赫连威去岁才添的一个小孙子。
也是赫连家孙子辈里唯一的嫡孙。
听得他的询问,赵凰歌轻声道:“皇上要为自己积福,十岁以下不论男女的,都充军了。但军中,有本宫的人。”
她这话太明显,赫连威的眼眶骤然便湿润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看向赵凰歌的时候,便多了些感激:“老夫,多谢公主。”
赵凰歌摆了摆手,道:“咱们各取所需罢了。”
她说到这儿,见下人端来了茶水,让人给赫连威倒了茶,又道:“现在,您可有时间与我聊一聊了?”
闻言,赫连威却是问道:“喝茶多没意思,有酒么?”
他要酒,赵凰歌便成全他,让人去打了酒来,还上了几样下酒菜。
萧景辰不喝酒,他面前放着一壶茶,赫连威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而后又漫不经心的收了回来:“公主倒是不避讳人。”
听得这话,赵凰歌反问道:“你面前,为何要避讳?”
赫连威一瞬间读懂她的潜台词,却是自嘲一笑,道:“也对,我都是个死人了,自然不用避讳。”
他说这话的时候,仰头喝了一口酒,神情却是渐渐地难看了下去。
赫连家现在已经彻底倒台了,虽说有子嗣尚在让他宽慰了一些,可一想到祖宗的百年基业毁在了他的手上,还是忍不住让赫连威神情阴冷。
赵凰歌看着他一杯一杯的喝着,好一会儿才道:“这是打算把自己灌醉么?”
闻言,赫连威一笑,道:“哪儿那么容易醉,这酒没劲儿。”
他说着,却到底是放下了酒杯,又问赵凰歌:“你今夜过来,不会只是想跟我说救了孩子的——怎么,那些东西不足以让你查出来结果,还是说,你对那些真相有怀疑?”
当初赵凰歌与他做交易,赫连威同意了,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孩子们。
只如今,这交易是做完了不假,他也将赫连家都给赔进去了。
赵凰歌今夜前来,必然是想知道的更多。
事已至此,他倒是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或者说……
赫连威打量着眼前的赵凰歌,她与皇室中人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赵凰歌的时候,赵凰歌不闪不避,直视着对方,问道:“赫连家为何要杀陈家兄弟灭口,或者说,那个陵寝到底有什么秘密?”
听得赵凰歌询问,赫连威却是缓缓地笑了起来:“你没有猜到么?”
赵凰歌隐约有一个猜测,但是她不敢相信。
赫连威见她这模样,慢慢道:“赫连家与他们无冤无仇,害了陈家人,也不过是替人除掉绊脚石罢了——他们挡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都带着阴冷:“就像是现在的赫连家一样,也是挡路了。公主敢说,赫连家当真是因为罪大恶极才到这一步的么?”
世家们的势力影响到了皇室,所以世家也成了绊脚石。
因为他们需要忠心的狗,而不是有野心的狼。
他这话意有所指,赵凰歌神情淡漠,道:“条条状状,可没有一条是栽赃陷害。”
赫连家的罪过罄竹难书,或者说,这些世家,只是隐藏的好,若是真的一查到底,谁又真的干净?
听得她这话,赫连威却是笑了起来。
他待得笑够了,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直直的看着赵凰歌,道:“你方才不是问我,那个陵寝到底有什么秘密?我不瞒你说,陵寝里的秘密啊,就是符咒。”
赫连威说到这儿,那一双眼睛里也带着阴冷,一字一顿道:“诅咒大皇子赵显倾生生世世永坠地狱的符咒。”
赵凰歌骤然变了脸色。
赫连威对她这表情挑眉一笑,复又靠后坐到了位置上,道:“公主也不必这般惊恐,这事儿是出自和赫连家的手不假,可您难道就不想想,赫连家为何要去这样诅咒一个皇子么?我们又不是嫌命大。我们,只是一把刀啊。”
赵凰歌定定的看着他,因着赫连威现下瞧着苍老了许多,那神情里都带着些渗人。
然而这抵不过她心中的预感。
当初见到赫连威的时候,赵凰歌便知道,她想揭开的真相,应当已经很近了。
可现在听到他开了口,她还是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年,赫连家为何要这么做,又是给谁做事?”
听得赵凰歌询问,赫连威却是笑了起来:“公主年岁小,人也天真,你看一看那金銮殿上,如今坐着的哪一位,不就都清楚了么?”
那黄金打造的龙椅,座下可都是用鲜血染成的。
那些鲜血还能是谁的?
都骨肉至亲的,是兄弟相杀,是亲友刀剑相向,是父子相争,是踩着死人的尸骨,一步步的走上去的。
“当年,最有希望当皇帝的,乃是大皇子赵显倾。若他上位,必然是一位仁君。”
赫连威的神情里满是怀念,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然而,仁君有什么用呢?先帝膝下四个儿子,各个都不是嫡出子。非嫡,那便只能立长了。”
可四个儿子之间年岁相隔的太短了,谁都不服气谁,自然,也就无从兄友弟恭了。
明面上的和谐,背地里却不知厮杀过了几轮。
“而那陈友元,便是当时的一个牺牲品。当时陈友元所中的毒,原本该是在赵显倾身上的。”
可惜,不知是那位部下太忠心,还是他自己命太不好。
总之陈友元的死,成了赵显倾与赵显垣撕破脸的开端。
然而那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赫连家的女儿嫁给了赵显垣,自然也坚定的扶持赵显垣。
那些年是腥风血雨过来的,而结果,幸好是好的。
踏着未干的鲜血,走向皇位的,是那个当初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三皇子赵显垣。
“可惜啊……”
赫连威说到这儿,笑意也越发的嘲讽了下去:“当时我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过河拆桥。”
这些年,赫连家因着扶持皇帝的功劳,在世家里一直都是横着走的。
慕容家的老太君是公主,当初也曾经扶持过赵显垣,所以这些年他们互相都看不上,却互相都无可奈何。
原本以为,这样便是极限了。
现下皇帝赵显垣病重,他们又开始争斗,然而争斗的却是,谁才是下一任的辅国大臣。
谁知道,皇帝却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对赫连家出手。
赵显垣大概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也被世家挟持,所以想在最后的时刻,替儿子赵杞年扫清楚道路。
这些赫连威都想到了,但赫连威不能接受,赫连家被他给丢弃了,甚至直接灭了赫连家!
而赵凰歌却是骤然捏紧了手指。
她记得的,记得大皇兄温暖的怀抱,和他轻轻拂过自己的头发,对她说:“阿阮别怕,大哥在呢。”
可是后来呢?
后来她便听到了他的死讯。
两三岁的小孩子,是不懂什么是死亡的,她只是知道,大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可她从未想过,他是被人害死的。
萧景辰见她神情不对,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神情温柔,也让赵凰歌渐渐回神儿。
而后,她无意识的看向了对方。
看到她眼眶渐渐红了起来,萧景辰无声叹了口气,攥住了她的手指。
那是在告诉她,我在。
赵凰歌的失神也只是一瞬,旋即便回过神儿来,抓住他话中的漏洞,问道:“你既然说,赫连家是皇兄手中的刀,替他铲平了那些肮脏事儿,那么本宫问你,你又如何笃定,现下他将赫连家丢弃,是当做弃子的呢?”
说这话的时候,赵凰歌的神情里带着冷意。
不可否认,赫连威说的话里很能带动人的情绪,但问题在于,若是赫连家真的如他所说的这样,只是一把刀,皇帝没必要将这把刀毁了。
赵显垣要的是听话的、可以为他所用的朝臣,那么不管是赫连家,还是寒门贵子,只要能够安安稳稳的在他死后扶持赵杞年,他应当都不会动他们的。
而这一次,赵凰歌要将赫连家给除掉的时候,她这位皇兄,几乎只是犹豫了片刻便下定了决心。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由。
所以,赫连威一定还隐瞒了她什么。
听得赵凰歌这话,赫连威的神情中难得有一瞬间的怔忡,旋即自嘲一笑,轻声道:“如今结果已经摆在面前,这般显而易见,还需要如何笃定呢?”
当初的时候,他也曾经以为,赫连家绝对不会成为被皇室抛弃的那一个,可这不过十几年,现实便已经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赫连威神情里有些难看,然而如今一切已经盖棺定论,便是他想要辩驳,都无从说起。
毕竟,主子是当年他选的,怪只怪他看错了人。
而赫连威的话,也让赵凰歌一时有些诧异。
“当真没有别的内情了?”
她仔细的瞧着赫连威的神情,他的眼神中不见半点虚假。
他没有骗人。
但赵凰歌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赫连威则是嗤了一声,道:“卸磨杀驴,还有什么内情?”
他像是认命似的,但赵凰歌却觉得,心里的那一份违和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