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火的妻子还没走到尸体前,腿便发了软,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她站不起,就这么爬着,爬到亡夫的身边。她先是嚎啕大哭,直到哭得双眼通红,气息不匀,随后便开始了悠长凄厉的抽噎。
辛夷有话要问祝妻,但见到这一幕,怎不动容,便等她哭完,到她家中问询。虽在别人家,辛夷却像主人一样,劝祝妻坐下,为她端茶倒水。祝妻看着茶杯,似乎想起了伤心事,不禁掩面哭泣。辛夷拍拍她的肩膀,她一下扑进辛夷的怀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大哭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辛夷安慰道。
“我真是命苦啊,”祝妻哽咽着说,“好日子一天没过上,男人就这么没了。”
辛夷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妻子的抱怨,人已经死了,抱怨没有意义。只不过,祝火在酒店里当伙计,加之耕地种田,比上不足,比下起码有余,日子不至于差。看来,她话中有话。
“他不是在酒店当伙计么,那家酒店我知道,生意不错,按理说能多挣份钱。”
“话是这么说,可一年到头,他存不下钱来。”祝妻直起身子说。
辛夷突然想起红玉的话,田木欠了外债,而祝火又存不下钱,他们的钱呢?难道祝火也喜欢逛妓院?辛夷看着伤心欲绝的祝妻,莫名心酸,祝火和田木不同,田木单身,可他家中有妻啊!
辛夷试探地问道:“他……没什么不良嗜好吧?”
“我不知道,”祝妻犹疑地说,“其实他很能干,就是人不体贴,问他钱呢,他说酒店没结,谁知道结没结呢?想想我下半辈子,要钱没钱,也没个一儿半女,该怎么活啊?”
“倘若真是酒店没结,我们会帮你讨回来。”
“那就多谢了!”祝妻微微欠身,算是鞠躬。
“你们成亲多少年了?”
“到如今,刚三年。”
“怎么没要个孩子?”
“村里的人说闲话,说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祝妻叹息道,“可这不能怨我。”
“呃……”
“姑娘,我看你年纪小,不知婚配没有?”
“啊,还没有。”
“我不该跟你说的,”祝妻难为情地说,“祝火他误了我!他原本没打算成亲,是他老娘生前给他张罗婚事,他违拗不得。可他娶了我,却不碰我,让我守活寡。”
“不碰你?”
辛夷心想,莫非祝火也无法交合?想到这里,她脸上泛红晕,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半晌,祝妻突然问道:
“我什么时候能把尸体领回来?老话说入土为安,不能让他一直躺在外面。”
“眼下我们还在调查,等抓住凶手……”
“没有凶手。”祝妻打断了她。
“嗯?”
“没有凶手,”祝妻又重复一遍,“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那亵渎河神的人求情。”
祝妻说着,又难过起来。
“你是说,河神祭祀仪式上,他为张猎户求过情?”
祝火点点头道:“不过他很后悔,前段时间他天天去河神庙,祈求河神原谅,可河神到底还是降了罪。”
“你丈夫和田木关系如何?”辛夷突兀地问。
“田木?”祝妻皱眉想了想,“我不认识。”
“你丈夫认识吗?”
“他……”祝妻顿了顿,“他本身朋友就不多,要是关系好,我肯定认识的。”
“你丈夫跟人结过仇吗?”辛夷又问。
祝妻略作思忖,摇了摇头。
辛夷略感失落,她判断祝火和田木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可这被祝妻否定了。杨无念推测凶手对祝火以及田木都很熟悉,两人或许有共同的仇人,也被否定了。诸多分析,全被推翻。
辛夷又想到钱的问题,田木欠了外债,祝火存不下钱,会不会外面也有欠债?辛夷结束问话,便向张明远禀明情况,请他派人前往酒楼调查。不出所料,祝火撒了谎,酒店的工钱一月一结,压根没拖欠。
他们的钱去哪了?
辛夷前脚回到县衙,杨无念后脚也赶了回来,两人行至二堂,没等辛夷开口,杨无念便向众人说道:
“果然有猫腻!”
原来杨怀祖已经检测出来,他好似大夫问诊一般,先是肉眼观察土壤的颜色,其色深沉,嗅之有轻微酒味。他捉来一只小雏鸡,喂食蚂蚁,又将土壤混入饲料,让鸡吃下。与此同时,他将剩余土壤溶进清水,用黄麻纸做滤网,将细微的沉淀物滤出来。片刻后,小鸡抽搐呕吐,瞳孔放大,沉淀物星星点点,缀在黄麻纸上。
杨怀祖心里有了数。
杨无念欣喜若了狂。
杨母心里抓了狂。
检测费没有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搭上一只鸡,这俩败家玩意……
“无念,小鸡的钱你们得出吧?”
杨母说这句话的时候,杨无念已经飞奔出门,他满脑子都是破案。仿若乱麻的线索清晰起来,犹如混沌的头绪明朗起来,线索与头绪交织,慢慢织出了真相。杨无念马不停蹄赶到县衙,向高县令等人汇报情况。
“什么?曼陀罗?”高县令不解地问,“那是何物?”
“听名字,不像中原之物。”狄老师说。
“曼陀罗,又名洋金花,”杨无念解释道,“黄色花瓣,花口带红,形似喇叭,多产自天竺。曼陀罗是毒药,也是迷药。”
辛夷闻听此言,醍醐灌顶,因而拍掌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张明远问。
“两位死者喉部痉挛,被人溺死无疑,按理说颈部或肩部必然有指甲的掐痕。”辛夷接着说,“然而,死者尸体上并无掐痕。我现在想通了,凶手使用了曼陀罗,或用其枝叶,或研磨成粉……”
“研磨成粉,泡在酒中。”杨无念补充道。
“凶手设法让死者喝下曼陀罗酒,”辛夷推断道,“待药效发作,死者晕倒后,再将死者活活溺死。这么看来,凶手跟死者必然相熟。”
“案发现场的水草、绿藻、淤泥还有鱼鳞,都是凶手刻意布置的,目的嘛,”杨无念微微一笑,“自然是嫁祸河神。”
“凶手如何溺死死者?”张明远问道。
“木屑,辛夷从死者的指甲缝提取到了木屑,”杨无念说,“这便是作案工具。”
“死者面部的擦痕,便是作案工具留下的。”辛夷附和道。
“具体什么工具?”高县令追问道。
“这个……”杨无念挠挠头,“我还没想明白,如果是木盒或木桶,都不可能将人的口鼻完全罩住,即便罩住,也无法严丝合缝,水便会流出来。如此一来,便无法溺死死者。”
“问题就在这里。”高县令捋着胡须道。
“这个问题可以先放放。”狄老师说道,“曼陀罗毕竟是罕物,凶手用曼陀罗,说明对医药有了解。”
“凶手是大夫?还是药师?”高县令猜测着。
“凶手的范围又缩小了。”杨无念道。
“如果将洛阳的大夫药师全都调查一遍,”高县令又摇摇头,“可惜人手不够。”
“是否能再缩小些范围?”张明远转而问辛夷,“辛夷,说说你的调查结果。”
“我们之前推断,两位死者有某种关系,且有共同的仇人。” 辛夷上前一步,“然而,祝火的妻子否认祝火和田木相识,还说他没有仇人。”
“这怎么可能?!”杨无念惊诧道。
“不过,我倒是得到一个奇怪的线索。”辛夷抱着双臂,“祝火是酒店的伙计,每日辛劳,每月按时领工钱,可他妻子却说,他存不下钱。”
“这奇怪吗?”高县令不以为意。
“无独有偶,田木也存不下钱。”辛夷说。
“你怎么知道?”杨无念问。
“我在妓……”辛夷差点说漏,心头一紧,“我在走访时……记……记住的。”
“你还走访过?”杨无念问。
“不可以吗?”辛夷反问。
“最好不要单独行动。”张明远交代着。
“是!”辛夷抱拳说道。
“两位死者都存不下钱,这便是他们的关系。”张明远推断道,“他们欠了钱,债主催债,他们还不上,债主便杀了他们。”
“他们一个做生意,一个当伙计,按理说不至于还不上。”狄老师说。
“这不一定,只要沾了妓沾了赌,多少钱都不够,那是无底洞。”高县令说。
“我梳理一下线索,”张明远掰着手指头,“凶手跟两位死者很熟悉,凶手对医药很了解,两位死者都存不下钱。”
辛夷还想说两位死者都不能交合,但想想还是作罢,这话实在难以启齿。
“我带人去赌坊调查,无念,你带人去妓院调查。”张明远道。
“妓院?”杨无念瞪大了眼睛,“这……不好吧?”
“赌坊危险,你不能去。”张明远道。
“妓院更危险!我要去赌坊。”
“我也去赌坊!”辛夷道。
张明远不愿他们去,辛夷见状,便将独自调查赌坊的事说出来,张明远大惊,这姑娘竟敢深入虎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话已至此,若不让他们去,似乎寒了人心。只是妓院谁去?
“张少府,我去妓院!”
只见一个微胖的不良人突然闪到门口,拱手说道。此人出身寒微,家里排行第六,人称老六。他和杨无念年龄相仿,平日贪生怕死,热衷酒色财气,如今挺身而出,必然不是为了案子。
“高明府,张少府!”老六大义凛然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佛家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杨无念知道他的想法,打趣道:“老六,你不是信道吗,怎么如今又信佛了?”
“道家说,小人则以身殉利,土则以身殉名。”老六说道,“我愿意以身殉职!”
“行了,去趟妓院就殉职了?”张明远摆摆手道,“既然你想去,那就你去。”
“遵命!”
夜幕降临,城门击鼓而闭,洛阳的街道空落落的,宵禁将人禁锢在各坊坊内。一般的赌坊,坐落在坊内的隐蔽处,想玩两把,需熟人引路、暗语叩门方能进入。而洛阳的赌坊自有气象,不揽客,也不避客,想来欢迎,甚至还在门口挂了灯笼。
辛夷偏不信邪。
她骑着一匹黑骡,提前赶到了赌坊,门口的打手没认出她,只是对着她淫笑。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骂道:
“再看,眼珠子给你们挖出来!”
辛夷拴好骡子,走进赌坊。依然是那些声音,骰子撞击木盅的脆响、铜钱哗啦的倾倒声、赌客的喝彩与咒骂声,偶尔夹杂着胡姬的琵琶声。依然是那些气味,酒味、汗味与赌坊燃起的熏香味。辛夷穿过赌坊,越过院子,昂起头朝着后院走。刚走几步,便听到一声叫喝:
“站住!”
辛夷定住脚步,转头一看,只见护院鬼一般从身后晃了出来。原来护院眼尖,打辛夷走进赌坊,他便盯她一会了,老觉得此人面熟,想了想,终于认出了辛夷,连忙截住辛夷的去路。打手见状,围了过去。
“你竟然还敢来?”护院上前说道。
“我不能来吗?”辛夷毫无惧色。
“你来干什么?”
“上次来干什么,这次就来干什么!”
上次来干什么,护院自然记得,辛夷鬼鬼祟祟,言行奇怪,打听一个什么人。
“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没有那么幸运了。”护院命令道,“愣着干什么,上!”
护院摩拳擦掌,欲扑向辛夷,这时只听一声刀出鞘的声响,杨无念抽出佩刀,疾步赶来,烛台与灯笼将他的脸映得昏黄。
“我看谁敢动!”
杨无念身后跟着不良人,当他们穿过赌坊时,赌客吓得四处奔逃,抱头鼠窜。紧接着,护院和打手便看到,张明远款款走了过来。杨无念和辛夷站到他的左右,其他人雁翅般排开。
护院自然认得张明远,没等他开口,东家便匆忙从后院走来,边走边拱手道:
“张少府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啊!”
“这不是迎了嘛,”张明远环视着打手,“别说,还挺隆重。”
东家瞪了护院并打手一眼,众人退后,他赔笑道:
“张少府说笑了,请!”
东家将张明远引到会客厅,辛夷和杨无念跟了进去,其他不良人皆守在门口。会客厅好气派,堂前设石阶雕栏,地面铺青砖或者花斑石,梁柱间垂挂锦绣帷幔。堂前设有两座紫檀木榻,上覆貂皮褥,木榻间放置螺钿漆案,案上陈设青瓷茶具。两人入座,辛夷和杨无念坐在宾客席,护院坐在东家旁边。
东家亲自为张明远斟茶,张明远一饮而尽,咂咂嘴道:
“好茶!”
“江南的碧螺春,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张少府若不嫌弃,我这里还有一些。”
“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留着自己喝吧。”
辛夷见这场面,有些着急,在她预想中,张明远早该一声令下,将赌坊包围,将护院和打手全部打趴,然后细细审问。他怎么跟东家聊起喝茶了,老朋友似的。辛夷和杨无念相视一眼,杨无念使个眼色,似乎告诉她别急。
“我来可不是为了喝茶。”张明远道。
“不知张少府所为何事?”东家问道。
“我能为了什么事?”张明远拨弄着茶杯说道,“当然是为了查案。前几天,我们的人来调查,听说差点被你绑了。”
“就是绑了!”辛夷狠狠地说。
“误会,纯属误会!”东家对着辛夷赔笑道,“手下不懂事,冲撞了这位姑娘。不知这位姑娘是……”
“我们培养的刑侦人才,现在随县衙办案。”
辛夷听闻此言,心里一阵暖流淌过,张明远等于提前录取她了,狄老师欣赏,张少府认可,入学通知书在手。东家听张明远这么说,如梦初醒,差点酿成大错。他急忙说道:
“张少府,查案似乎查不到这里吧。”
“还真就查到了这里。”张明远说道,“最近县里发生了两起案子,死了俩人,一个叫田木,一个叫祝火,你认识吗?”
东家看看护院,护院摇了摇头,东家便说:
“不认识。”
“仔细想想。”
两人面面相觑,依然摇头。
“真不认识。”
“你们放贷吗?”
东家摇头道:“我们从不放贷。”
“既然如此,”张明远想了想,起身说道:“那就不打扰了,你多帮我留点心。”
“那是当然。”
东家连忙起身相送,杨无念和不良人跟在张明远身后,往外走去。就在这时,辛夷偷偷跑到后院厅堂,她心里始终有个谜,当天救她的人是谁?出乎意料的是,辛夷不仅没看到那人,甚至屋里的屏风都没有了。
众人回到县衙,看到一群人正围着老六追问调查之事,其实是问风流韵事。见张明远回来,老六连忙禀明情况,妓院老鸨和管事称只认识田木,不认识祝火,而且田木没在妓院花过多少钱。
“这就奇怪了,他们的钱究竟去哪了?”高县令问道。
“存不下钱,这是两位死者最大的关系。”狄老师说道。
“他们还有一层关系!”辛夷猛然想起来。
“什么关系?”杨无念问。
“我听祝妻说,田木和祝火都为张猎户求过情。”
“什么?他们都求过情?”张明远问不良人道,“之前怎么没听你们说过?”
不良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回答。
“老六!”
“之前我们调查过,但主要调查嫌疑人,他们都不在场,我们也就没有多想。”
“查案必须多想,以后多动脑子。”
“是!”老六接着说,“我突然想起来,除了田木和祝火,还有一个人求过情。”
“谁?”
“宋水。”
田木和祝火都为张猎户求过情,田木先被杀了,祝火后被杀了,连环凶杀案。宋水也求过情,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死者?在场的人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事不宜迟,张明远当即派人前往宋水家里。
大家没想到的是,宋水消失了。他家里不像没住过人,但是人就这么消失了。他是个砖瓦匠,给人盖的房子尚未完工,按理说不会无故消失,弄不好是故意逃走的。杨无念仔细搜查屋里的物品,试图找到蛛丝马迹。
杨无念总感觉哪里不对,搜了一圈,定了定神,恍然想到东屋的墙有些奇怪,砖与转之间,泥土脱落,缝隙过大。他按着墙面,左敲敲,右挪挪,竟发现一处机关。打开机关,墙砖缓缓移动,众人看到机关里藏的东西,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