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现场!”
一向稳重的高县令毛躁起来,他左顾右盼,来回踱步,巷子两端围满了百姓。事到如今,案子尚未告破不说,竟又发生一起命案。他感到颜面无光,颜面无存,颜面扫地,颜面丢得干干净净。
不良人叫嚷着,让百姓退后退后再退后。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这是徒劳的,巷子前后皆连着大街,本就人来人往,如今死了人,更是水泄不通。喝退前面的百姓,后面的又挪步而来,喝退后面的百姓,前面的又跃跃欲试。前后都喝退了,两边的墙头上又探出头来。
顾头不顾腚,顾首不顾尾。不良人显得捉襟见肘,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高县令额头冒冷汗,见百姓指指点点,觉得自己像是把戏演砸了的戏子。他垂首叉腰,欲再发号施令,狄老师见状,忙上前阻止,耳语几句,向百姓说道:
“乡亲们,请听我说!”
案发现场再次出现水草淤泥和鱼鳞,不消说,河神发怒的说法早已生根发芽,甚至长成了参天大树。狄老师觉得堵不如疏,与其让人胡乱猜测,惶惶不可终日,不如把话挑开了。
“乡亲们,”狄老师大声说道,“出了案子,谁心里都不好受,苦主最不好受。只有早日抓住凶手,才能告慰苦主,还大家安宁。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相信凶手很快就会落网!”
“凶手是跑不了的!”高县令附和道。
“至于河神发怒,这是凶手的障眼法,是用来迷惑我们的!请大家不要相信,不要议论,更不要传播。破案是大事,要保护案发现场,请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该买菜的买菜,该回家的回家,不要误了时辰。”
百姓们并不信服这话,他们不前进,也不后退。人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们亲眼看到了现场,水草波动,淤泥瘫软,鱼鳞散落在巷子的角落,映着白光,犹如一块块碎银子。说不是河神发怒,说是凶手的障眼法,可凶手在哪里?
归根结底,要么凶手抓住,要么河神发怒。
“辛夷,有结果了吗?”狄老师走到尸体前,问道。
“快了。”
辛夷掰开死者的口鼻,仔细查验着,她身边搁置着仵作的验尸箱。案发之后,仵作背起箱子,要来验尸,高县令却将箱子背到了辛夷的身上。经过上次验尸,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辛夷手上的动作不停歇,眼睛却时不时扫视着死者的面部,越看越觉得仿若见过。
她忽然惊道:“竟然是他!”
“谁?”狄老师问。
“你认识死者?”杨无念凑上前问。
“不认识。”辛夷摇摇头。
“那你为何……”
“田木案验尸当天,”辛夷回忆着说,“我离开现场时,看到有人偷窥棺材铺,他明明可以离得近些,却偏偏躲在远处,我觉得很奇怪,我想追赶,但追不上他。不过我隐约看到了他的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者就是他。”
“这就怪了……”杨无念眯着眼说。
“尸体验完了。”辛夷归置好验尸工具,站起身来,叫道,“高明府,张少府!”
几人连忙走上前,其实他们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权威答案还需辛夷发布。辛夷扫视着大家,说道:
“死者舌骨断裂,口鼻有蕈状泡沫,面部有擦痕。虽然没有剖开死者的脖颈,但根据触感,基本可以判定,死者喉部痉挛。”
“也就是说,死者和田木的死因相同?”高县令问。
辛夷点点头。
辛夷一锤定音,案子的性质变了,由命案变成了连环命案。高县令的心凉了,联合办学之际,谁知出了这档子事,若不尽快破案,他在招生宣讲会说的那些话,便要吞回肚子里了。
正当踌躇之际,辛夷又说道:“我有个新发现。”
“快说!”高县令急切地问。
“死者的指甲缝可见淤泥,”辛夷抬起死者的手指,用镊子夹出一撮黄东西,“除此之外,我还提取到了木屑。”
“木屑?”高县令泄了气,他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线索,“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死者生前抓到了木制品,而且是用力地抓,”杨无念盯着死者的手指,“这个木制品,很可能是凶手带来的。”
“进一步说,可能是作案工具。”辛夷道。
“不会是棺材吧?”高县令有些惊讶,“上次田木就被装进棺材里。”
“棺材那么大、那么重,凶手如何携带?况且带着棺材招摇过市,太过显眼。”狄老师接着问道,“现场还有什么线索?”
杨无念抱着双臂,望着巷子,咬着嘴唇,若有所思。张明远见他呆滞,问道:
“无念,看出什么了?”
“这条巷子连着大街,乡镇无宵禁,难免会遇到行人,凶手为何在这里动手?”杨无念自问自答道,“其一,凶手知道死者从酒店离开后,会经过这条巷子;其二,凶手知道死者家里有妻,不好在家里动手。”
张明远通报过死者信息,死者名叫祝火,家里有妻,但没有儿女。他是酒店的伙计,这条巷子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听杨无念这么一说,似乎凶手也都掌握。
“凶手和死者很熟。”辛夷道。
“或许应该换个说法,”狄老师纠正道,“凶手和死者很熟,说明两人有关系,凶手对死者很熟,可能是单方面的熟。”
“狄博士说的是,这样更加严谨。”张明远道。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杨无念摸着下巴说,“凶手户外杀人,是在挑衅我们。”
杨无念说完,高县令眨巴着眼,众位不良人干瞪眼,张明远见状,连忙说道:
“凶手怎敢如此猖狂?不过照你刚才的说法,凶手的范围就小了。”
“凶手对两位死者相熟,且都有仇……”
辛夷打断杨无念的话,说道:“可之前调查过,田木是外来户,没什么仇人。”
“有仇不一定是深仇大恨,”杨无念道,“有时候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仇恨。”
“鸡毛蒜皮会杀人?”辛夷反问。
“一切皆有可能。”杨无念道。
杨无念又开始瞎推理了,辛夷心想,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跟小时候一个样。说没有道理吧,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道理,说他说的对吧,这脑子实在是转的太快。破案和玩耍终归不同,破案还得靠证据。
众人商讨片刻,辛夷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我又有个发现。”
“快说!”高县令又急切地问。
辛夷向墙根走去,然后俯下身来,众人也跟上去,只见地上黑黢黢的一小片,仔细一看,竟是一堆蚂蚁。辛夷搓了搓蚂蚁,蚂蚁早就死掉了,地上的土有些湿,似乎泼洒了什么液体。
“蚁子?”高县令又泄了气,以为是什么重要线索,便问,“这能说明什么?”
“蚁子虽小,生命力却颇为顽强,因此药典称黑蚁为‘玄驹’。”辛夷解释道,“这片蚁子若被人踩死,必然尸身损坏,可它们个个体型饱满。”
“这都能看出来?”杨无念惊诧道。
“不信你来看看?”辛夷将蚂蚁放到杨无念手上。
杨无念连忙甩掉,说道:“是挺……饱满。”
“你的意思是,这些蚁子的死也和凶手有关?”狄老师问。
辛夷点头说道:“我分析是这样的。”
“它们是怎么死的?你能给蚁子验尸吗?”杨无念问。
辛夷呆呆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看来不能。”
“不过,”辛夷拈起一指头土,“土是湿的,我猜蚁子是被什么液体泼到身上,中毒死掉。”
“死者是被溺死的,液体是河水……”张明远道。
“河水溺不死蚁子,这液体不是河水。”辛夷思忖道,“我猜,或许是某种药。”
“能测出来什么药吗?”高县令问。
“这……就无能为力了。”辛夷叹息道。
“我有办法!”杨无念掏出手巾,连蚁带土包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辛夷问。
“我要带回家去。”杨无念说。
辛夷稍微一想,便猜到他的目的了。杨无念的父亲名叫杨怀祖,开了家药肆,对药颇有心得。杨无念此番回家,必然想请父亲分析药物,辛夷这下心里有底了。杨无念前脚刚走,辛夷便听到一阵怮哭,她知道苦主来了,这是死者的妻子……
修缮坊北端,青石铺就的巷道一侧,一栋小楼斜挑杏黄布幌,门头悬着木匾,镌刻“药来”二字。门两侧挂着楹联,墨书“橘井泉香祛疾苦,杏林春暖济苍生”。窗棂半开,竹帘遮阳,檐下悬着一串风干艾草、两束红绳捆扎的菖蒲。
药肆不大,六尺见方,北墙立着柏木药柜,百十个抽屉贴着桑皮纸签,蝇头小楷录着各种药名。柜台横亘西侧,台上放着一张张黄麻纸,纸上铺满了草药。此刻,杨怀祖正在给患者抓药,他抓完最后一味药,仔细地均分在每张黄麻纸上。核对好药方,他将草药包好扎紧,递给患者。
“这是您的药,请拿好。”杨怀祖往后堂瞥了一眼,小声说道,“一共三十文,”又故意抬高嗓门道:“一共二十文!”
“到底是三十文还是二……”
没等患者问询,杨怀祖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嘘!嘘!三十文,小声点儿。”
患者望望后堂,便猜到他的意思,会心一笑,付好钱,将包好的药材揽过来,和他告别,走出药肆。
杨怀祖得了三十文钱,喜笑颜开,转过身,将二十文放进钱柜,留下十文钱,放进自己口袋。还没放好,只听一声叫喝:
“杨怀祖!”
他的脸霎时变色,手一抖,钱竟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却又极其刺耳的声响。他连忙捡起来,吞吞吐吐地笑道:
“刚……刚卖的药,二……二十文。”
“当我耳背是不是?就知道惦记钱!”
杨无念母亲上前夺过铜钱,杨怀祖眼巴巴地看着她把十文钱装进了自己腰包,咕哝着嘴巴没话说。原来刚才杨母就坐在后堂门口,用犀角柄药碾研磨着杏仁,在石轮与槽底相碰的沙沙声里,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
杨怀祖不满地说:“平时喊你做饭,喉咙喊哑不吱声,这会儿耳朵倒是挺灵。”
“活没干完,就知道吃!”杨母奚落道,“杨怀祖啊杨怀祖,除了藏钱除了吃,你还会什么?”
“我不过想沽口酒喝,用得着这么说吗?”杨怀祖愤愤地说,“成亲这些年,一口一个杨怀祖,连夫君都不叫了。”
“想让我叫夫君?”杨母笑道,“好啊,你能赚到钱我就叫,我不光叫夫君,我还天天给你做饭吃。”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古人是怎么说的,‘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我岂能为了赚钱,巴望患者得病呢。”
“谁巴望患者得病了?”杨母指着抽屉,“抓药的时候,你不会抓点贵药啊!”
“疗效若相近,为何抓贵药?”
“人家怎么抓了?”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
“就你好,我坏!我辛辛苦苦攒钱是为了我吗?”杨母说着,竟生出些委屈,“还不是给无念留着!他都快二十岁了,年及弱冠,到现在连个媳妇都讨不到。”
“是他自己不愿意讨。”
“还不是因为咱家穷!”杨母掰着手指盘算着,“盖新房、添香车、报大孙,哪个不要钱?”
杨怀祖低头不语,只是摆弄台上的黄麻纸。
“只要无念好,我再苦再累都愿意!”杨母道。
“阿娘,阿爹,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杨无念走进来,他看到父母站在柜台后,气氛似乎不太融洽。杨母见状,连忙对杨怀祖使个眼色,两人立即换上一副笑脸,笑呵呵地迎了出来。
“儿子,怎么回来这么早?”杨母见他手里拎一块手巾,里面包得鼓鼓囊囊,便道,“回来就回来,还给我买东西干什么。”
杨母接过手巾,打开一看,竟是一堆黑土。
“这是什么?”
“这是……土。”
“你要请阿娘吃土?”
“儿子哪儿敢啊!”杨无念将手巾摊到柜台上,“我回来,是想请阿爹帮个忙。”
“请我帮忙?什么忙?”杨怀祖有些纳闷。
杨无念便将查案的事情说了,请他辨别这土里的液体是什么药物。
“无念,这可是帮县衙干活,你们能出多少钱?”杨母问道。
“你想钱想疯了,”杨怀祖打量着黑土,说道,“帮儿子查案,你还想着收钱?”
“难道白干不成?”杨母不以为然地说。
“那只能我自掏腰包了。”杨无念尴尬地说。
“阿娘跟你开玩笑呢,”杨母白了杨怀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干活啊!”
杨怀祖拿起手巾,悻悻地走到了后堂。杨母攥着杨无念的手,母子二人对坐,聊了起来。
“无念,你知道你多大了吗?”
“十九啊……”
“虚岁二十了。”
“咱不搞虚的,就是十九。”
“十九岁也不小了啊!”杨母念念有词地说,“你舅家表兄,才你比大几个月,现在孩子都俩了。阿娘岁数大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啊!”
“抱孙子有这么好吗?”
“我抱过别人的孙子,感觉就是好。”
“那你抱别人的孙子不就得了。”
“这是什么话?别人的孙子能有亲孙子好吗?”
“阿娘,这也急不得,一切看缘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缘分天注定,媒婆也能定。我托人给你介绍几个,你赶明去见见面。”
“您怎么老让我相亲?”
“不相亲你倒是把儿媳妇领回来啊。”
“强扭的瓜不甜。”
“苦瓜也行。”
“……”
“不说表兄,就说你姨家表弟,才十六岁,也要成亲了,过几天还得去吃席,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不去,我公务在身。”
“是,你现在是县衙公人,律法想必是懂的吧,男子二十而未婚,什么处罚?”
杨无念不语。
“需缴罚金。”
“说是这么说,但基本不执行。”
“执不执行都是律法,咱们要遵纪守法。”
“反正我不去。”
“让你去你不去,专和老娘对着干,到时候娶不到,打光棍,你就老实了。”杨母叹息道,“唉,要是夷儿那孩子在就好了。”
杨母此话一出,杨无念沉默了,杨怀祖闻听此言,愣了一下,随后便是叹息。当初杨怀祖和沈愈关系甚密,他懂药,沈愈懂医,两人皆是悬壶济世,淡泊名利。他们时常坐而论道,有一次酒至半酣,情至浓处,一拍脑门,定下了娃娃亲。
杨无念和沈夷两小无猜,感情也好,谁知天公不作美,不久之后沈愈竟疯了,妻女移居他处,十年未曾相见。后来沈愈被杀,妻女没回来吊唁,所谓定亲之事,也不了了之。
杨母见他不说话,便松了口:“怨我不该提这嘴,罢了罢了,你自己做主吧。”
杨无念道:“阿娘,您别操心了,儿子自有主张。”
话音刚落,只见杨怀祖走出后堂,说道:
“我知道是什么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