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话音未落,那人转身蹿了出去,左拐右绕,取一条小径,兔子般跑走了。辛夷没追两步,就知道没有追上的可能,此人不像寻常百姓,他为何来此偷窥呢?她想不明白,便没有多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完全黑了下来,报案者老汉缩着脖子,双手抄在袖筒,垂头丧气地往家走。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报官了,反正昨夜没人看到他去过棺材铺。老话说的好,民不与官争,他觉得民压根别跟官打交道。他又不是凶手,却被张明远审了一顿,唬得跟孙子似的。耽误了办案,还要唯他是问,真是拜堂听见乌鸦叫,倒霉透了。
不知为何,他不停地想起死者的惨状,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当他经过一片坟场的时候,一阵小风不合时宜地吹来,地上的枯叶哗啦啦翻动着,树上的鸟雀扑棱棱几声,传来凄厉的啼叫。他的头皮一阵发麻,汗毛再次竖起来。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站住!”
老汉吓得失魂落魄,定定神,转头一看,这人正是辛夷。
“你是叫我吗?”老汉怯懦地问道。
“我有事问你。” 辛夷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说。
“你?”老汉朝她身后看看,见没有衙差跟来,反问道,“有事问我?”
辛夷见他看轻自己,故意说道:
“张少府让我来的。”
老汉听到张少府就头疼,他不知道辛夷的身份,但见她和县令、县尉在一起,且亲手验出死者死因,想必跟官府有点关系,便生出三分敬意。
辛夷见他怕了三分,乘势说道:
“你昨夜没有及时报案,可知有什么后果?”
老汉苦着脸,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哪壶不开提哪壶。
“依据尸僵尸斑,推断死者死亡时间,但死者被装进棺材里面,隔绝了外界,便可能影响判断。你若及时报案,验尸结果会更准确。”
老汉听不懂辛夷所说,但知道辛夷说的是对的,说来说去,他的责任撇不清。他不知道辛夷所来何意,但肯定来者不善。
“不过你也别担心,”辛夷拍拍他的肩膀说,“当务之急,抓住凶手才最重要。”
“对对,抓凶手……”
“我问你,死者跟谁比较熟?他有仇人吗?”
“啊……这……我哪知道啊!”
“你昨夜没报案……”
“我想想……”老汉拍拍脑门说,“其实,田木不是这里的人,他是外来户。”
“外来户?”
“别乡的。”老汉指着别处道,“他是个木匠,以前什么都打,属棺材打得好,搬到这里开了个棺材铺。他一个人,有人给他说媳妇,他不说,好端端的老爷们,竟然不想媳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就有一些传闻,有人说他身子有问题,有人说他蹲过大狱,还有人说他老家有妻室。”
“搬到这里之后呢,和什么人结过仇?”
“结仇?”老汉摇摇头道,“他这个人,活儿好,话少,平时不跟人多说话,他家又是棺材铺,谁串门也不会去他家。他没什么熟人,我跟他也只是认识而已。”
辛夷怀疑老汉瞎说,说道:
“你再仔细想想。”
“我说的句句属实啊!”老汉摊着手说,“他不跟别人来往,不走动,有人说,他就是想一个人过一辈子。不过我倒是觉着,他还是想找女人的,因为我还听说,他喜欢逛妓院。”
“喜欢逛妓院?”辛夷不敢置信。
“我是听说的……”老汉呆呆地说。
辛夷立马想到,凶手的作案动机会不会是情杀?
夜晚的妓院是另一个白昼,洛阳最大的妓院百芳阁,此刻宾客满座,流光溢彩。妓院檐角挂着一盏盏八角琉璃灯,妓院里面,晕黄的灯光洒在朱红的廊柱上,让人心醉沉迷。
转眼之间,辛夷便换了一身男子装束,收起自己的随云髻,将头发束于头顶,盘成高髻,戴一抹紫色的幞头。为了更加逼真,她还裹上一层裹胸布,挺胸抬头,模仿男子走路。远远看去,八成像个公子哥,九成像个阔书生。
妓院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若非探案,她绝对不会来这里。她站在妓院门口,观察来往客人,担心露馅,专门模仿他们的言语举止。里面传来各种乐器的奏鸣,夹杂着欢声笑语,不停地刺激着她的耳膜。
老鸨见她徘徊不定,忙上前拉住她说:
“这位公子,来呀来呀!咱家新来一位花魁,才貌双全,曲子弹得可好听了!”
辛夷想甩掉老鸨的手,但她攥得实在是太紧了,就这么硬生生被她拉了进去。踏进门的刹那,辛夷的心怦怦跳,酒色财气扑面而来。辛夷看到嫖客妓女的姿态,胃里有股东西往外涌,仿佛咽了苍蝇般难受。
“公子没来过吧?”
老鸨上下打量着她,做这个营生的,颇有识人的本领,一眼便看出辛夷面生,虽然面生,但生得一表人才,穿得有模有样,想必兜里的银钱不少,有钱就是客,于是殷勤问道:
“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呃……”辛夷明明准备好了一套言辞,但一张嘴还是露怯了,她不能犹豫,也不能结巴,便故作镇定地说道,“西关的木匠田木,你认识吧,那是我老兄,听说他找的姑娘不错,今儿我也找这位姑娘。”
老鸨沉默半晌,盯着辛夷不转睛,辛夷想着田木刚死,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风声应该没吹到这里。见老鸨有些怀疑,便掏出一吊铜钱,老鸨见到钱目光柔了,陪着笑高声喊道:
“红玉!”
片刻后,辛夷坐在摆满酒菜的桌前,望着一张胭脂面,嗅着胭脂散发的香气,脑子似乎有些昏沉。红玉一曲弹罢,坐到辛夷旁边,为她斟酒。辛夷先是不说话,只是劝酒,红玉一连喝了两壶,眼神迷离起来。
“果然有些姿色,”辛夷盯着她的眉眼,说道,“怪不得田木老哥如此偏爱你。”
“郎君认识田郎?”红玉错愕地问。
“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他才找的你。”
红玉垂首拨弄着酒杯,若有所思着。
辛夷故意问道:“田兄说你是这里的头牌,来百芳阁,必然要倒进你的闺房。”
“郎君说笑了,我哪里算得上头牌,无非是曲子弹得好些罢了。”
“红玉姑娘莫要谦虚!你若没些好处,田兄怎么会对你死心塌地呢,他还说,他为了你跟人打过架呢。”
“田郎说的?”红玉略作思忖,“想必他在诓你呢,他来是找我,只不过……”
“不过什么?”
“他来只是听听小曲,喝喝小酒,从未碰过我的身子,怎会和人发生冲突呢。”
“没碰过你?”辛夷有些惊讶,“男人来这里,还有不碰女人的?”
妓院的姑娘,有卖艺不卖身的,但来逛妓院的男人,很少有只吃素不开荤的。素菜素价,荤菜荤价,田木开不了荤,花的钱自然不多。
“其实,他在我身上没花多少钱,”红玉幽怨地说,“我也从未领过他的赏钱。他说他欠了不少债,钱要留着还债。”
还债……辛夷听到这里,脑子里风起云涌。接着,她又问东问西,一顿酒菜,吃了半个时辰。辛夷问完,留下一串铜钱,转身正要走,谁知红玉一把拉住了她,随后便宽衣解带,露出香肩玉肤。辛夷大吃一惊,望着雕花拔步床、茜色轻纱帐,帐钩上悬的鎏金香球,以及一床锦被上的两只缠枝莲纹瓷枕,吓得一溜烟跑走了。
“哎……郎君,郎君!”
辛夷逃出妓院的时候,还能听到身后红玉喊着郎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次妓院险途,辛夷探听到死者欠有外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钱杀人倒是可能,只是死者会还不上债吗?
人吃五谷杂粮,有生老病死,免不了要用棺材。死者的手艺有口皆碑,按理说他应该不缺钱,即便缺钱也能挣到。挣的还不上欠的,只有一种可能——赌债。
辛夷想到了赌坊。
赌坊比妓院危险百倍,妓院毕竟是开门做生意,以和为贵,可赌坊不是这样,鱼龙混杂,做局设阵,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辛夷没想那么多,多思无益,她趁着男装打扮,一路打听,径直来到了赌坊。一进门,便嗅到一股难闻的味道,羊油灯的膻味、汗味、酒气甚至还有人的体臭。赌坊里灯光昏暗,映着灯光,庄家和玩家的脸上丰富多彩,新手紧张,老手熟练,赢家兴奋,输家绝望。有人欢呼,有人咒骂,有人掩面抽泣,有人放声大哭。
辛夷看到一张张赌案前,庄家和玩家正在玩着投骰子、骨牌、叶子戏等等,骰子在桌上滚动发出咚咚声,骨牌洗牌处传来哗啦声,纸牌摔在桌上响起啪嗒声,夹杂着种种喧哗。
“买定离手!”
“小小小!”
“大大大!”
辛夷头晕脑胀,想尽快离开这里。她见缝插针地凑到赌案前,然后寻找目标,打听田木来没来过。玩家聚精会神,没工夫搭理她,输家心情正差,不想搭理她。就在她打探消息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此时她已被赌坊的护院盯上了。
护院凑到东家耳边,指着辛夷说道:
“这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打听一个人。”
“给他点颜色看看。”东家轻描淡写地说。
辛夷问了一圈,竟没问到什么信息。她从骰子区转到斗兽区,正要继续打探,谁知突然被人从身后按住胳膊,捂住嘴巴,一股脑往后面拖去,一直拖到了后院。护院将她推倒在地,她看到眼前有个疤脸汉子,穿着狐狸皮夹袄,坐在虎皮椅上,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只见东家缓缓起身,携风走上前来,眯着眼问道:
“听说,你在打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