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墙砖缓缓转开,只见墙内有洞,数十贯铜钱层层叠叠,摞在其间,映着火把放出的光,红通通一片。杨无念惊得目瞪口呆,心里竟然突突突跳起来,好似做了小偷。一贯贯铜钱犹如纺织的金线,但冰凉的触感告诉他,这的确是钱。
“天哪!”
杨无念禁不住发出感叹,众人闻听,伸着脖子凑上前,见到此幕皆震惊不已。他们在县衙当差,月俸不过几百文,这里起码有几万文,顶得他们十年的收入了。老六挤到最前面,吞咽着口水,伸出双手,抓捧铜钱,被他碰掉的散钱掉落在地,荡出叮铃当啷的声响。
“发财了!”老六双眼放光。
“做什么美梦,”杨无念捡起铜钱,放回墙洞,“又不是你的钱,瞎激动什么?”
“就是看看也激动啊!”老六转动着眼珠,“张少府不在,要不咱们哥几个……”
“你个老六!”杨无念佯装发怒道,“看我不禀明张少府,治你个监守自盗罪!”
“开个玩笑,切勿当真。”老六低声道。
“是谁监守自盗?”辛夷的声音传来。
大家这才想起,还有辛夷这个外人在场。辛夷走到东屋,见众人站在墙壁前,仿佛面壁思过。好奇心驱使她向前走去,一看不打紧,也是吓一跳。平日里过活,谁见过这么多钱摆在眼前?
辛夷捏起一枚铜钱,举到火把边细细打量,圆形方洞,铜质精良,质地纯净,正宗的开元通宝。
“哪来的这么多钱?”她疑惑道。
老六感叹道:“看来做砖瓦匠挺赚钱啊。”
“我倒是觉着,这不是宋水的钱,”杨无念托着下巴说,“起码不是他自己的。”
“何出此言?”辛夷问道。
“很简单,他没有这么多钱。”
杨无念为何知道,因为他了解过。俗话说男大当婚,杨无念到了成亲的年龄,母亲打算给他买地盖房,娶妻生子。杨母曾问过市价,买地最贵,砖瓦木材其次,最便宜的便是砖瓦手工。况且,盖房子并非稳当营生,有活就干,没活喝西北风。宋水年纪不大,哪能攒这些钱?
“不是他的,那是谁的?”老六问道。
“辛夷,你之前说田木和祝火都存不下钱,或有外债,”杨无念指着壁洞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的钱就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他们欠了宋水的钱?”老六惊道。
“不对!”辛夷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倘若宋水是债主,他为何突然消失?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们三人之间,肯定存在某种关系。”杨无念道。
“快看,这是什么?”
辛夷突然发现壁洞中有块白布,压在钱下,她扯了出来,见上面写着一首诗。字迹黑红,诗曰:
昔日酿大错,神佛皆悲愤。
春秋渐消磨,幡然悟罪深。
愿倾余生力,赎罪慰前尘。
但求受屈者,宽宥罪孽人。
“是一首诗。”杨无念道。
“是何意思?”老六问。
老六不学无术,识文解字自然不行,杨无念幼时痴迷医术,后又成为不良人,文字功底亦是一般。辛夷见他们抓耳挠腮,面皱眉蹙,大眼瞪小眼,心里暗笑着,当场为他们讲解这首诗。
“靠边靠边!”辛夷讲道,“昔日酿大错,神佛皆悲愤。说的是以前酿成大错,多大的错呢,一目了然——神佛都感到悲愤。”
“那确实挺大。”老六说。
“春秋渐消磨,幡然悟罪深。什么意思?”辛夷问道。
“我知道!”老六自告奋勇道,“春天和秋天慢慢地消磨掉,诗人幡然醒悟了。”
“没文化!春秋不是春天和秋天,而是泛指时光。”杨无念道,“我说的对吧?”
辛夷点点头道:“时光慢慢消磨,早已幡然醒悟,诗人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愿倾余生力,赎罪慰前尘。我来解这一句,”杨无念道,“诗人愿倾尽余生之力来赎罪,以慰前尘……前尘什么意思?”
“这是佛家用语,”辛夷详细地解释道,“六尘是指色、声、香、味、触、法,佛家认为当前的境界由这六尘构成,都是虚幻的,因此称为‘前尘’。”
众人露出赞许的目光。
“最后一句,”辛夷接着说,“但求受屈者,宽宥罪孽人。只求受到冤屈的人,宽恕有罪的人。”
“解的好!”杨无念拍手称赞道,“我们在你面前,真的是自愧不如。”
“谁让你不读书?”辛夷道,“整体来看,作者曾犯下大错,后来幡然醒悟,想要弥补,只求受害人宽恕。”
“你们看这些字,”杨无念搓搓白布,字迹竟有些脱落,“像不像血迹?”
“血诗?”老六惊恐道。
“犯的什么错,暂未可知,幡然醒悟,肯定是悟了,想要弥补,这洞里的钱,正是用来弥补。”杨无念推断道。
“田木、祝火和宋水,他们犯了错,想要弥补受害者!”辛夷说道。
“犯的什么错,这谁知道?”老六摊手道,“除非找到宋水。”
“等等,”辛夷又看了一遍诗,边看边念叨着,“春秋渐消磨,春秋、时光……”
刚才便有个念头在她心中打转,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此刻终于掀开了盖头。她想起老汉曾经说过,田木是外来户,有人说他蹲过大狱,若是真的,他犯过罪,祝宋两人想必也犯过罪。
“宋水坐过牢!”辛夷惊道。
“你怎么知道?”杨无念问道。
“直觉。”
“你也有直觉?”
“就兴你有?”辛夷说道,“时光如何消磨?春秋多消磨,诗眼便在‘消磨’二字,这不只是说年龄增长,而是锒铛入狱,蹉跎了岁月。而诗里的罪也不只是佛家的罪,而是世俗的罪——犯罪。”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道理。”杨无念道。
“不是有点道理,而是很有道理。”辛夷纠正道。
“有道理么?”老六挠挠头说。
杨无念和辛夷清点了铜钱,留下两人看管,老六没有被留下,怕他监守自盗。一行人回到县衙,高县令等还在二堂商讨案情。杨无念汇报完,高县令拍案而起,斩钉截铁地说道:
“凶手是宋水!两位死者因欠了他的钱,被他残忍杀害,现在他畏罪潜逃了!”
众人沉默半晌。
“明府,宋水是个砖瓦匠,他跟凶手的特征不符,譬如不懂医药。”杨无念随后说出他们的推论,“我们怀疑他们三人坐过牢,想调阅案卷。”
“又要调阅案卷?”高县令想起上元节的事。
“线索就在其中。”杨无念肯定地说。
辛夷再次来到了档案库,她的确是光明正大来的,可是,她却难有非分之想。往昔的画面清晰浮现,不良人的叫喊犹在耳畔,杨无念狗皮膏药的追赶历历在目。这个杨无念,坏了自己的大事。
“两人负责一排,速速查阅。”张明远安排着。
辛夷装作若无其事,来到放父亲案卷的那一排,她和老六一组。她心不在焉,手里翻阅着其他案卷,心里想的却是父亲的案子。老六做事敷衍,翻阅走马观花,三下五下,竟提前将父亲的案卷看了。
辛夷刚要查阅,老六说道:
“我看完了,没有。”
你这个老六!辛夷心里骂了他十几遍,如果时间充裕,再骂几十遍在所难免。
“在这里!”
事情进展得顺利,杨无念很快便找到了。他端着案卷,快步走到高县令面前,指着上面说:
“显庆三年己未月庚寅日,夜,田木、祝火、宋水三人醉后,奸民女萧王氏。人证物证咸备,犯者皆伏罪,无首从之别,依大唐律,各判徒三岁。”
众人听闻此言,犹如五雷轰顶。高县令一把扯过案卷,上面的判词墨迹清晰,明确无误。两位死者和消失的宋水曾醉酒奸淫,这便是所谓的罪过,判他们三年,春秋三载俱已消磨。
辛夷也终于明白,为何田木不能交合,为何祝火不碰妻子,想必是认罪服刑,内心愧疚,有了心魔。看来三人良心未泯,皆是酒后糊涂。三人出狱后远走他乡,重新做人。他们平日不来往,也不和别人交往,只顾埋头挣钱,用以弥补受害者。宋水家里的钱,便是他们几年来积攒的。
“萧王氏的丈夫名叫萧云清,”杨无念意味深长地说,“他,是一位大夫……”
“大夫?!”辛夷惊道。
懂医药。
和死者有仇。
……
锁定萧云清的住处并不容易,他为人低调,医馆就开在家里,全靠口碑传播。杨无念忙活了一夜,直到次日晌午,才带人赶到萧云清的医馆。院里有个小药圃,种了些草药苗子。医馆布置得简单,诊室和堂屋不分彼此,诊台和餐桌融为一体。
萧云清当时正给患者诊脉,患者从未见过这么多不良人,不禁吓得小脸煞白,病也不看了,撒起腿就跑。萧云清缓缓起身,扫视一眼,只见来人上穿圆领袍衫,下穿缺骻袍,戴幞头,挂腰牌,一看便是不良人的打扮。
杨无念和他相视一眼,问道:“你是萧大夫?”
“正是萧某。”萧云清微微颔首,问道,“不知各位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这时杨无念看到供桌上,供奉着亡妻的牌位,他猛然一怔,受害者竟已死了。萧云清的嫌疑陡然多了几分,他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不良出行,自然是查案。”杨无念道。
“查案?”萧云清笑道,“可我这里是医馆。”
“萧大夫今年贵庚?”杨无念突然问道。
萧云清猜不出杨无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片刻,答道:
“三十有二。”
“不知何时学医,师从何人?”
“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我也曾学医,因此好奇。”
萧云清想了想说道:“我自幼学医,苦读医书,医书便是吾师。”
“体疗疮肿,解毒麻醉,萧大夫更擅哪一科?”
“萧某医术不精,谈不上擅长哪一科,养家糊口罢了。”
他在躲避这个问题,杨无念心想。医学亦分派别,按理来说,如果心里没鬼,杨无念这个问题压根不是问题,如实回答即可。凶手用了曼陀罗,想必精通麻醉,若萧云清是凶手,必然有所反应。辛夷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紧紧地盯着萧云清看。
“萧大夫过谦了,”杨无念四处转悠着,“治病救人,悬壶济世,这是大功德。”
萧云清微微一笑。
“不过嘛,”杨无念说道,“要是心术不正,把医术用于邪道,那便是罪过了。”
“我听不懂这话。”萧云清蹙眉说道。
“萧大夫,”杨无念看着牌位问,“请问尊夫人是何年故去的?”
萧云清顿了顿说道:“显庆三年。”
“最近出了两起案子,萧大夫可曾听说?”
“有所耳闻。”
“两起命案,两名死者,一个叫田木,一个叫祝火……”
杨无念紧盯着萧云清,眼睛都不舍得眨,田木和祝火是他的仇人,按理来说,他听到两人的名字,必然有很大反应。如果他无动于衷,或者深思熟虑后再回答,便说明他早就知情。
“是他俩?”萧云清攥着拳头,牙咬得咯吱响,随后大笑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他的表现似乎正常。
“侮辱尊夫人的,还有一个人,叫……宋水是吧?”杨无念问道。
萧云清想起往事,眼眶通红,久久没有说话。
“你想过报仇吗?”杨无念问。
“你什么意思?”萧云清抱着双臂。
“让我来猜一猜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尊夫人的离世,便和这三人有关。”杨无念接着说,“尊夫人走后,你便下定决心,为其报仇。他们三人蹲了三年牢,出来后,远走他乡。而你,一直暗中打探他们的下落,寻找机会下手,直到有天,河神祭祀仪式上,三人为亵渎河神的人求情,你见机会来了,便借河神的刀杀人。”
“有证据吗?”萧云清冷笑道,“你们不良人查案,莫非靠编故事?”
“别急,我还没说完。”杨无念道,“你为此谋划许久,还制定了周密的计划。首先,你在他们的酒水中下药,将他们迷晕,然后用一种特制的工具,盛满河水,再将他们溺死,营造出河神发怒的假象。对了,为了更加逼真,你还打捞了水草绿藻和淤泥,哦,还有鱼鳞,你还专门捕了鱼,真有兴致。”
杨无念说完,走到院子里,萧云清和众人跟上前去。杨无念径直走到空地前,地上隐约见有血迹,适才进门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
“这是血迹吧?不过不是人血,而是畜生血。”杨无念蹲下身,捏起一撮棕灰色的毛,“至于是牛是马是驴还是骡子的血,很简单,你家里养什么就是什么。私自宰杀牛马有违法令,姑且算是驴吧,驴身上都是宝,但对你来说,最是宝贝的莫过于驴筋。你想随时随地溺死死者,必须借助特殊器具,把驴筋嵌在木盒上,便能将人的口鼻捂住,而水不会流出。你是个谨慎的人,想必还准备了备用驴筋。”
萧云清的脸色猛然变了。
杨无念摆摆手,不良人四处搜索起来,一阵叮铃当啷,果真搜出了一堆驴筋。众人皆惊叹不已,杨无念打量着驴筋,只见驴筋已经晾干,呈黄褐色,胶质细腻,质地坚硬,类似皮革。他捏了捏,拉了拉,果然很有弹性。
“萧大夫,对不住了,”杨无念晃了晃驴筋,道,“恐怕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杨无念说完,不良人便上前欲押住萧云清。
“且慢!”萧云清甩开他们的手,问道,“请问,两位死者分别死于什么时候?”
“田木死于本月庚申日晚,祝火死于本月癸亥日晚。”
“真是抱歉,”萧云清缓缓说道,“案发时的这两个晚上,我都在外面出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