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病坊曾名噪一时,在洛阳几乎无人不知。名医沈愈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无愧于病坊的名字。他帐下有两个徒弟,也都医术精湛。其中一位,便是萧云清。
萧云清自幼痴迷医学,十几岁便拜到沈愈的门下,他天赋异禀,勤奋好学,加之吃苦耐劳,因此很受器重。沈愈对徒弟视如己出,不管生活上,还是学医上,都十分照顾。
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徒弟学成,自立门户,干的行当跟师父一样,争抢生意是自然的。然而,沈愈从不考虑这些世俗观念,并非是对其医术的自信,更因为多一位好大夫,便能多造福百姓。至于个人利益,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沈愈教徒弟,是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从来不会留一手。萧云清学医十几载,医术渐精,足以独当一面。若病坊的患者较多,沈愈便会将轻症患者交给徒弟,亦或诊治重症,他在一旁把关,让徒弟主治。
师徒三人,勠力同心,为救死扶伤播撒汗水,呕心沥血。
直到沈愈发疯,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没打一声招呼,像是直接发通知似的,一切都成了过去。沈愈的面色愈加发黄,神色也愈加恍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出诊之时,他心不在焉,往往患者问了好几句,他才回答一句,和以前判若两人。
“沈大夫,沈大夫……”
萧云清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提醒。
他心里不是滋味,想给沈愈诊脉,却被拒绝了。后来,沈愈的状况越来越糟,只得闭门歇业。就在萧云清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沈愈将他们叫去。只见沈愈唇色苍白,形容憔悴,弓坐桌前,自己在给自己把脉。
“你们……都看到了,”沈愈强打着精神说,“我已经行不了医了。”
“师父,我带您去长安看病。”萧云清上前说道。
“没用的,”沈愈摆了摆手,“脉象已经乱了。”
萧云清和师弟面面相觑。
“恐怕我教不了你们了,”沈愈叹了口气,说道,“不过你们跟我学了这些年,足以自立门户了。”
“师父,您别这么说。”萧云清眼睛通红。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沈愈道,“我们师徒一场,皆是缘分。既是缘分,就有缘散的时候。你们……走吧。”
萧云清和师弟扑通跪倒在地,不觉泪流满面。
“我们走了,您老怎么办?”
“我还有夷儿。”
两人无语凝噎。
“按照行规,”沈愈突然严肃起来,“你们走后,可以开医馆,可以设帐授徒,但我在洛阳,你们便不能留在洛阳。即便将来我死了,你们也不能回到洛阳。”
萧云清感觉师父似乎很陌生,这几句话不像从他嘴里说出的,他疯的厉害了。不过他提出这个要求,倒也无可指摘,此事本该如此。
“切记,不要回洛阳。”沈愈又强调着。
辛夷听萧云清说完,惊得无以复加。
“你说什么?阿爹也不让你们回洛阳?”
接着,辛夷便说起自己这十年的遭遇。
辛夷在长安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阿爹曾说,过不了多久,就去找她们,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阿爹还是杳无音讯。辛夷无数次幻想,甚至做梦还想到,某天阿爹突然推门而入,将她高高举起,就像儿时一样。
辛夷等不到阿爹,便去长安的驿站张望。从洛阳到长安,一路会经过渭南驿、戏水驿、灞桥驿和长乐驿。她甚至还去过朱雀大街西侧的都亭驿,因为四处徘徊,还被当差的呵斥过。辛夷心里委屈,更加盼望阿爹快来长安,然而驿站人来人去,她从来没看到过阿爹的身影。
直到某天,辛夷从驿站回到家里,阿娘声泪俱下地告诉她:
“你阿爹没了,他……他走了。”
辛夷的鼻子酸了,鼻翼一张一合,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她要返回洛阳祭父,阿娘却拦着不让,甚至不再许她出门。后来,辛夷便留在长安,和阿娘相依为命。辛夷在长安读书,结交了长安的朋友,但长安始终是他乡,洛阳才是故土。
回想阿爹的死,辛夷总觉得不对劲,阿爹为何突然让她们离开洛阳?为何在之前遣散了师兄?为何刚离开不久,阿爹就撒手人寰?为何阿娘不愿让她回洛阳,甚至不回去给阿爹收尸?疑惑渐渐变成了怀疑,她怀疑背后有隐情。她背着阿娘,跟着大理寺的退休仵作学习验尸,她预感以后这将帮她揭开真相。
老仵作曾说:“尸体会说话,死人比活人更诚实。”
辛夷深以为然。
阿娘去世后,辛夷重返洛阳,至今不过一年时间。
“你说师父师娘都让你不要回洛阳,”萧云清疑惑道,“奇怪,这是为何啊?”
“我也想不明白,但我想,”辛夷思忖道,“洛阳有阿爹怕的东西。”
“师父的疯癫和这有关吗?”萧云清问。
“或许有关。”辛夷朝屋门瞄了一眼,小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辛夷说了夜潜县衙的事,萧云清唬得目瞪口呆。
“师妹,你胆子太大了!”萧云清小声道,“要是被抓了,你的身份就暴露了。”
“可要是看不到案卷,我就无法知道真相。”辛夷叹息道,“真相需要去探知,比如凶手是怎么杀害阿爹的,阿爹是否预知了死亡,所以才将身边人遣散,他为何不和我们说呢。”
“或许师父有难言之隐吧。”萧云清若有所思。
“此话怎讲?”辛夷问道。
“师妹,”萧云清说道,“听你这么说,我想到一件怪事,师父之前就有异样。”
“什么异样?”
“以前在病坊,师父虽然不是去得最早,但走得一定最晚。”萧云清仰着头,“不过有一段时间,师父到点就离开,大概是酉时的样子。”
“酉时?”
“不管有无患者,师父都不再问诊。以前无论多晚,无论晴雨,只要有患者,他都会看完再走。”
“阿爹怎么会这样……”
“师父倒是提起过,说是要早点回去,陪陪你。”
“不是的!”辛夷说道,“我也记得有段时间,大概就是阿爹疯癫之前的时间,他晚上回家都很晚了,甚至都半夜三更了。阿娘问他为何这么晚才回来,他却说,他在病坊看诊。”
“我可以保证,师父这段时间不在病坊。”
“啊……那阿爹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干什么了?”
两人陷入沉默。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嚷,辛夷不宜继续留在这里,临走之前,她认真地问道:
“大师兄,凶手——是你吗?”
没等萧云清回答,衙差便将门打开,辛夷见杨无念站在门口,摆手让她出去。走到不远处的榕树下,杨无念抬起手掌,给了树桩一掌。
“怎么了?”辛夷问道。
“案子有了新情况,”杨无念皱着眉头,半天才说道,“宋水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