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绵长的洛河横穿洛阳,在东北方与伊河相汇,浩浩汤汤,一路奔向黄河。洛河有一条支流,名曰涧河,宽十数丈,虽不及洛河伊河宽广,却也是气象非凡。此刻涧河一隅,祭神仪式举办得如火如荼。
祭祀的神祇是河神。
时间正是傍晚。残阳如血,倒映在漆黑如墨的水面上,仿佛一幅古老的图腾。传说日头将尽时,天地融为一体,阴阳模糊混沌,通灵人便能和神灵交流,领会神灵的旨意。
仪式的通灵人是大巫师。
大巫师身着麻布长袍,头戴鸮羽冠,手捏一把青铜铃,腰间悬一串动物头骨。他脸上抹鸡血,眉心点红纱,在祭坛上跳巫舞。祭坛两边设大鼓,四个精瘦的徒弟卖力擂鼓,脖子上的青筋若隐若现。鼓声和铃声相互交织,在河面上叠叠盘旋,也在人群中层层荡开。
一群百姓站在河边,满脸肃穆,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在祭坛和百姓的中间,摆着香炉祭桌,香炉里红星点点,烧着无数粗壮的香。祭桌上摆着宰杀过的牛羊,牛羊身上画着龙飞凤舞的符咒。这些祭品是凑钱买的,乡绅出大头,百姓出小头,乡正出面,大巫师具体操办。
人们不管贫富,无论高低,都将祭祀河神当做头等大事。这是古老的传承。一河清水,昼夜不息向东流,是什么牵引着水流?是河神。春暖花开,鱼虾繁衍,寒冬封河,鱼虾归息,是谁执掌着规律?是河神。
河神显灵,河水安宁,捉鱼捕虾,灌溉农田,人们便有个好收成。河神发怒,大河旱涝,水产消失,颗粒无收,人们便会陷于困顿。而且河神的脾气不止于此,他不仅俯瞰万物,统领全局,也观察着甚至监视着每家每户、每个人的一言一行,恭敬者赏之,亵渎者罚之,赏罚分明,似乎军纪严明的将军。
从前,有位无知的妇人,因偷盗祭祀河神的贡品,付出了惨痛代价。有一天,她的孩子正在屋外玩泥巴,突然看见一条花斑狗,朝他摇尾巴,吐舌头,一摇一摆往前走,三步一回头。小孩笑嘻嘻地追,小狗朝着河边走,小孩追到河边沿儿,脚底一滑,出溜到水里,扑腾扑腾,慢慢沉了。待妇人出门寻找,小孩已泡浮了。
还有一户渔民,靠水吃水,打渔为生。本来日子也能过,可贪心不足蛇吞象,他居然倒弄用药药鱼。他不顾别人的劝阻,看着水里漂上来的白花花的鲢鱼鲫鱼,那可都是实打实的钱啊!直到有一天,他泅水时突然腿抽筋,像是被蛇咬了似的。紧接着,便缓缓沉底。当尸体被打捞起来时,人们发现他的大腿上有几道淤青,像是手印,一看就是被什么东西拖进水的。
诸多案例,不由得人不信。没人见过河神,可河神无处不在。人们口耳相传,渐渐变成金科玉律。无人怀疑,无人敢怀疑。
日头又下去几分,热气缓缓褪去,凉气从水中升腾起来。大巫师穿得单薄,众徒弟穿得也不厚,蓝袍子,红裤子,腰上系条黑布带。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冷,鸡血似乎没有抹在他们脸上,而是打进他们的身体里,他们神高气昂,精神抖擞。
他们对面的百姓,尽管都穿着小夹袄,可是一个个冻得脸色惨白,缩着脖子,脸皱得活脱脱苦瓜样儿。其中,有个站在第一排的壮汉子,嘴角耷拉,蓄势待发。壮汉子姓张,打猎为生,人称张猎户,今天他的猎物显然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巫师。
只见大巫师猛一抬手,鼓声戛然而止,他转过身,抬眼望了望半山腰的夕阳,微微颔首,念起咒语:
“我与河神畅游九曲神河,大风忽然吹起,横波随之千万里;我们坐上水车,荷叶为盖,驾上二龙,以螭龙套在两旁飞……”
似乎起了一阵风,河面氤氲着团团雾气,雾气随风四处浮动。有人扛不住冻,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哼哧一声,将鼻涕抹在鞋跟上。大巫师听到不雅的声响,狠狠瞪了此人一眼,此人急忙止住,任凭鼻涕横流。
“登上昆仑,举目四望,我心绪飞扬,浩浩荡荡,不能平息。看那天色将暮,怅然忘归,只有江河尽头能知我思念至极。河神啊河神……”
张猎户拳头紧握,胸脯起伏,眼睛直冒火星子。
忽然,大巫师身体颤抖,摇头晃脑,似乎遭了雷击一般。他的嗓子呜噜呜噜,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话语,脸上现出一片流光溢彩。接着,他高声说道:
“准备献祭!”
话音刚落,一曲海神乐便吹奏起来。这是专门祭祀河神的乐曲,洛阳没有海,海神便是河神。伴随着乐声,第一排的百姓上前一步,抬起竹杠,插进祭桌两侧的绳套里,架在肩膀上。张猎户攥着竹杠,看着桌上祭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唢呐吹响,众人抬起祭桌,向前走去。河面搭一条长台,一直铺设到河中间,中间架起大圆台,四面挂幡,写着“祭”字。众人走到圆台站定,随后卸下绳套。
“献祭开始,请神受用!”
大巫师说完,只听张猎户大喝一声,随后平地跳上了祭桌。只见他解开腰带,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对着祭品撒了一泡悠长的尿。当大家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祭品早被污染了。他跳下来之后,又将祭品推到了河里,扑通的落水声无比清晰。
大巫师微张着嘴巴,胡须不自主地抖动着,他猛地摇起手中的青铜铃,喊道:
“抓住他!”
七八个徒弟箭步上前,欲将张猎户反押,谁知他力大如牛,徒弟们做法还行,打架差点意思。乡正见状一挥手,兵丁奔向圆台,擒住张猎户,将他拖到祭坛前。
“大胆狂徒,为何亵渎河神?!”大巫师厉声问道。
张猎户梗着脖子昂着头,看也不看他。
“回大巫师话!”乡正说道。
“什么河神沟神,”张猎户瞪着牛眼说,“河神在哪?你叫他,看他答不答应?”
“放肆!”大巫师指着他骂道,“威威河神,岂容你说三道四?即便你不祭神,不来即可,为何要亵渎神灵?”
“谁说我不祭神?”张猎户咧着嘴,哈哈地说道,“我给河神尝尝我的尿……”
“掌嘴!”大巫师没等徒弟动手,上前扇了他两巴掌,“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不许说我娘!”张猎户猛烈挣扎,“乡亲们,压根没有河神,他就是个骗子!”
一语说罢,现场鸦雀无声。众人看向水面,水面波澜不惊,风渐渐大了起来,幡儿随风飘荡。就在这时,谁知突然啪嗒一声,伸展到河中心的大圆台轰然倒塌,木棍木板掉落水中,随水东流。
“河神降罪了……”大巫师面露惊恐地说,“河神降罪了!”
大家听到这两个字,青红皂白的脸顿时一片煞白,有的人像是犯了弥天大罪,跪在地上,虔诚地磕头。
“此人亵渎河神,河神降罪,若不将此人扔进河里祭神,恐怕灾难即将到来!”
没有人不害怕灾难降临。以往的传说涌上心头,幻化出无数引人遐想的画面,狂风巨浪、水淹麦田、河神索命……人们义愤填膺,惶恐的脸上平添了些愤怒,他们龇牙咧嘴,仿佛要将张猎户撕碎。
“来人,将此人扔进河里!”
大巫师一声令下,兵丁从四面下手,钳住张猎户的臂膀腿脚,让他动弹不得。眼前往河边走去,突然有人叫道:
“大巫师且慢!”
这人名叫田木,是个木匠,因为棺材打得好,便专门开了个棺材铺。不久前,张猎户找他打过一副棺材,是给死去的老娘打的。死因他知道,张猎户某日打猎,母亲端着木盆到河边浆洗衣物,一不留神,竟跌进河里去,挣扎几下,活活淹死。
张猎户扶着棺材,声泪俱下地说道:
“祭祀河神,我是年年不落,河神为何还要夺我母亲性命?”
百姓对神灵一向讳莫如深,虽然田木觉得他不该骂河神,但面对黑发孝子,又能说什么呢?唯有打好棺材,成全他的一片孝心。
“张猎户行为出格,实在是事出有因。”田木一一说明缘由,最后跪地说道:“张猎户破坏祭品,皆因一时糊涂,请大巫师和乡正念他一片孝心,饶他一命!”
大巫师不以为然地说:“岂能因一家而废百家?饶了他,河神会放过大家吗?”
“上天有好生之德,河神是天上的神,神自然不跟人一般见识。”田木起身,又对乡正说道,“沉尸谢罪,于理有据,于法却说不通吧?”
乡正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按照唐律,张猎户的罪可列入“大不敬”,若涉及皇家祭祀,十个头也不够砍的。可河神祭祀是民间祭祀,若告到官府论罪,不过是毁坏贡品,顶多赔偿损失,受仗刑一百。
乡正对大巫师耳语几句,他皱着眉,悻悻地扫视着张猎户和田木,哼了一声。
乡正说道:“张猎户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亵渎神灵,属‘十恶’之列,望尔以后不要再犯!且罚重置祭品,修缮河神庙,以此谢罪!”
张猎户想说些什么,田木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再说。大巫师拂袖而去,徒弟们紧随其后,乡正安排兵丁善后,让百姓先行离开。
当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天黑透了。
这个夜晚,很多人无法入眠,河神降罪的传说反复上演,每个人都提心吊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似有海神乐奏响,笛声独奏,如泣如诉。伴随着海神乐,一个老汉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棺材铺,他的老母行将入土,他跟田木订了一副棺材。闲着无事,便来看看做的怎么样了。
老汉走到门口,发现大门没关,里面亮着灯,便推门走了进去。他看到院子里堆着杂乱的木材,还有两具棺材。
“田木匠!”
老汉喊一声没人应,找遍里屋外屋,也不见人影,想着田木大概出去串门了。刚要离开,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端起一盏油灯,走到院里。两具棺材,一副大的,一副小的,他走到大棺材旁边,这正是他给母亲订的那一副。
这是一口杉木棺材,棺材已经成型,还没完全上漆,两侧的“福”字漆好了,外面看起来还不错,不知道里面怎么样。老汉一手执灯,一手将棺材盖缓缓推开,他提着灯上前一看,唬得一屁股跌坐地上,头皮瞬间发麻,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老汉看清了,里面躺着一个人,那人面无血色,瞪着大眼,瞳孔早已散大。
死者正是田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