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解剖
寒木2025-02-22 15:125,342

  “什么?解剖?”

  高县令听闻辛夷想要解剖,心里犯起了嘀咕。在场的人无人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敢轻易毁伤?况且当朝有个罪名,便是亵渎尸体罪,万一被人告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辛夷见高县令拿不定主意,说道:“如果不能解剖,恐怕难以查明死者死因。”

  “在尸体上动刀子……兹事体大,不知有没有别的法子?”高县令问。

  辛夷摇摇头,说道:“只需局部解剖,在脖颈开一道小口,事后再缝合即可。”

  狄老师想试试辛夷的手段,再者人命关天,早知道死因早展开调查,便说道:“若真是谋杀,我想死者泉下有知,也希望早日抓住凶手。”

  张明远看出了大家的心思,拱手道:“狄博士所言极是,请明府早下决断。”

  张明远说完,对着高县令耳语几句。高县令听罢,略作思忖,竟同意了解剖。原来张明远称死者没有妻儿父母,即没有苦主,即便解剖也没人追究。作为县尉,他自然想早日破案,高县令借坡下驴,若不同意,被人看轻了似的。只要案子破了,一切都好说。况且此时正值官府和洛阳学院联合办学,破案便是最好的宣讲。

  “既然如此,那就请吧!”

  辛夷转身进屋,寻来一把剪刀,缓缓走到尸体前,探出手摸了摸脖颈的肌肉。

  “解剖之法,本作也曾听过,只是姑娘,”仵作乜斜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捉紧刀子,勿要手抖。”

  “前辈放心,我打小就不手抖。”

  辛夷找准位置,岔开剪刀,缓缓划开了皮肤。血液早已静止,只有少许流出,饶是如此,还是染红了辛夷的手指。杨无念掏出一块手巾递给她,她有些愣神,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是遥远的模糊的记忆,嵌在某个角落里,杨无念见她发愣,摇摇手巾,她这才缓过神儿,接过手巾,包住手指,探进死者的喉咙。

  动作看似微小,却颇费气力,众人不忍目睹血腥,便将目光盯在辛夷的脸上。辛夷眉头紧蹙,眯着眼睛,努着嘴,喘息声在空中飘荡。片刻,只见她动作停止,猛然睁大了眼睛,众人也跟着瞪圆了双眼。

  “人若是溺死,尸表征象主要是口鼻部有泡沫,手足皮肤浸软,离水后发皱。”辛夷用手巾擦净手指的血污,“死前大量吞水,死者肺部便会存在溺液和泡沫,腹中有积水。若是被人按在水里溺死,死者生前往往声门紧闭,从而干性溺水。”

  “干性溺水?”高县令有些不解。

  “就是肺部和腹部的积液少。”辛夷继续说道,“声门紧闭,则会导致喉痉挛,死后依然维持这种状态。”

  “所以只需检测死者的喉部状态,便能断出死因。”杨无念说道。

  狄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张明远嘴巴里啧啧有声,他戳戳仵作,仵作略显尴尬。高县令急不可耐地问道:

  “死者喉痉挛吗?”

  众人竖起耳朵,生怕错过探知真相的机会。辛夷看向大家,眼神坚定地说道:

  “死者——喉痉挛。”

  辛夷的断词掷地有声,死者的死因终于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众人吸着鼻子,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暗自赞叹。高县令刚想夸她两句,转而便想到,这意味着谋杀,谋杀意味着凶手,这只是刚刚开始。

  “凶手会是谁呢?”高县令半晌问道。

  “报案者称,他昨夜来的时候,大门敞开,这说明凶手并非偷偷潜入到这里,而是敲开了死者的大门,”辛夷看着杨无念,却叫不出口他的名字,停顿片刻道,“就像——他——刚才说的,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凶手又把死者装进这副棺材里,因此可以推断,凶手和死者相熟。”

  杨无念肯定地说:“必然相熟。”

  “这倒是个线索。”狄老师左右看着他们,问道,“那么,该如何展开调查呢?”

  狄老师有意考察辛夷,辛夷道出思路,杨无念不甘示弱,也提出自己的想法。早春时节,天短夜长,转眼间天便黑了。高县令派人把守现场,欲收兵返回县衙。辛夷和众人告别,走前被狄老师叫住,让她参与破案。

  “学生遵命!”

  至此,辛夷心里有了底,狄老师向她抛出了橄榄枝,招生规则将为她而改变。她蓦然回想起那天晚上,被不良人追赶的狼狈画面浮在眼前,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以后,她不用这么狼狈了,她将光明正大地进出县衙,光明正大地进出档案库,没看完的案卷还在那里,等她。

  待众人离去,辛夷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棺材铺附近徘徊,破案事不宜迟,她今晚就要展开调查。门口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尽,她知道,关于死者死亡的真相,一夜间将在方圆几里传开。辛夷正走着,突然看到有人鬼鬼祟祟,躲在一堵墙后,朝着棺材铺张望着。

  “什么人?”

  辛夷话音未落,那人转过身蹿了出去,左拐右绕,取一条小径兔子般跑走了。辛夷没追两步,便知道没有追上的可能,她没有多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只希望,能早日抓住凶手。

  天完全黑了下来,报案者老汉缩着脖子,双手抄在袖筒,垂头丧气地往家走。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报官了,反正昨夜没人看到他去过棺材铺。老话说的好,民不与官争,他觉得民压根别跟官打交道。他又不是凶手,却被张明远审了一顿,唬得跟孙子似的。耽误了办案,还要唯他是问,真是拜堂听见乌鸦叫,倒霉透了。

  不知为何,他不停地想起死者的惨状,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当他经过一片坟场的时候,一阵小风不合时宜地吹来,地上的枯叶哗啦啦翻动着,树上的鸟雀扑棱棱几声,传来凄厉的啼叫。他的头皮一阵发麻,汗毛再次竖起来。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慢走!”

  老汉吓得失魂落魄,定定神,转头一看,这人正是辛夷。

  “你是叫我吗?”老汉怯懦地问。

  “我有事问你。” 辛夷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说。

  “你?”老汉朝她身后看看,见没有衙差跟来,反问道,“你,有事问我?”

  辛夷见他看轻自己,故意说道:“张少府让我来的。”

  老汉听到张少府就头疼,他不知道辛夷的身份,但见她和县令、县尉在一起,且亲手测出死者死因,想必跟官府有点关系,便生出三分敬意。

  辛夷见他怕了三分,乘势说道:“你昨夜没有及时报案,可知道有什么后果?”

  老汉苦着脸,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哪壶不开提哪壶。

  “依据尸僵尸斑,推断死者死亡时间,但死者被装进棺材里面,隔绝了外界,便可能影响判断。你若及时报案,验尸结果会更准确。”

  老汉听不懂辛夷所说,但知道辛夷说的是对的,说来说去,他的责任撇不清。他不知道辛夷所来何意,但肯定来者不善。

  “不过你也别担心,”辛夷拍拍他的肩膀说,“当务之急,抓住凶手才最重要。”

  “对对,抓凶手……”

  “你深夜去找死者,说明你们很熟……”

  老汉听闻此言,以为她怀疑自己,连忙辩解道:“不熟不熟……我不是凶手!”

  “没人说你是凶手,我想问的是,死者跟谁比较熟?他有仇人吗?”

  “啊……这个……我哪儿知道啊?”

  “你昨夜没报案……”

  “我想想,我想想……”老汉连忙拍拍脑门说,“其实,田木不是这里的人,他是外来户。”

  “外来户?”

  “别乡的。”老汉指着别处道,“他是个木匠,以前什么都打,棺材打得最好,搬到这里开了个棺材铺。有人给他说媳妇,他不说,问他老家的事情,他也不说,好端端一个大老爷们,为何不思娶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来就有一些传闻,有人说他身子有问题,有人说他蹲过大狱,还有人说他老家有妻室。”

  “搬到这里之后呢?和什么人结过仇?”

  “结仇?”老汉摇摇头道,“他这个人,活儿好,话少,平时不跟人多说话,他家又是棺材铺,谁串门也不会去他家。他没什么熟人,我跟他也只是认识而已。这样的人,怎么会跟人结仇呢?”

  辛夷怀疑老汉瞎说,便问:“你再仔细想想。”

  “我说的句句属实啊!”老汉摊着手说,“他不跟别人来往,不走动,有人说,他就是想一个人过一辈子。不过我倒是觉着,他还是想找女人的,因为我还听说,他喜欢逛妓院。”

  “喜欢逛妓院?”辛夷不敢置信。

  “我是听说的……”老汉呆呆地说。

  夜晚的妓院是另一个白昼,洛阳最大的妓院百芳阁,此刻宾客满座,流光溢彩。妓院檐角挂着一盏盏八角琉璃灯,妓院里面,晕黄的灯光洒在朱红的廊柱上,让人心醉沉迷。

  转眼之间,辛夷便换了一身男子装束,收起自己的随云髻,将头发束于头顶,盘成高髻,戴一抹紫色的幞头。为了更加逼真,她还裹上一层裹胸布。挺胸抬头,模仿男子走路。远远看去,辛夷八成像个公子哥,九成像个阔书生。

  听老汉说,死者喜欢逛妓院,她便立马想到,凶手的作案动机会不会是情杀?

  妓院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若非探案,她绝对不会来这里。辛夷在妓院门口,观察着来往客人,担心露馅,专门模仿他们的言语举止。里面传来各种乐器的奏鸣,夹杂着欢声笑语,萦萦绕绕,不停地刺激着她的耳膜。

  老鸨见她徘徊不定,连忙上前拉住她说:

  “这位公子,来呀来呀!咱家新来一位花魁,才貌双全,曲子弹得可好听了!”

  辛夷想甩掉老鸨的手,但她攥得实在是太紧了,硬生生被她拉了进去。踏进门的刹那,辛夷的心怦怦跳,一股酒色财气扑面而来。辛夷看到嫖客妓女的姿态,胃里有股东西往外涌,仿佛咽了苍蝇般难受。

  “公子没来过吧?”

  老鸨上下打量着她,做这个营生的,颇有识人的本领,一眼便看出辛夷面生,虽然面生,但生得一表人才,穿得有模有样,想必兜里的银钱不少,有钱就是客,于是殷勤问道:

  “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呃……”辛夷明明准确好了一套言辞,但一张嘴还是露怯了,她说不出口,她想着不能犹豫,也不能结巴,便故作镇定地说道,“西关的木匠田木你认识吧,那是我老兄,听说他找的姑娘不错,今儿我也找这位姑娘。”

  老鸨沉默半晌,盯着辛夷不转睛,辛夷想着田木刚死,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风声应该没吹到这里。见老鸨有些怀疑,她掏出一吊铜钱,老鸨见到钱目光柔了,陪着笑高声喊道:

  “红玉!”

  片刻后,辛夷坐在摆满酒菜的桌前,望着一张胭脂面,嗅着胭脂散发的香气,脑子似乎有些昏沉。红玉一曲弹罢,坐到辛夷旁边,为她斟酒。辛夷先是不说话,只是劝酒,红玉一连喝了两壶,眼神迷离起来。

  “果然有些姿色,”辛夷盯着她的眉眼,说道,“怪不得田木老哥如此偏爱你。”

  “郎君认识田郎?”红玉错愕地问。

  “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他才找的你。”

  红玉垂首拨弄着酒杯,若有所思着。

  辛夷故意问道:“田兄说你是这里的头牌,来百芳阁,必然要倒进你的闺房。”

  “郎君说笑了,我哪里算得上头牌,无非是曲子弹得好些罢了。”

  “红玉姑娘莫要谦虚!你若没些好处,田兄怎么会对你死心塌地呢,他还说,他为了你跟人打过架呢。”

  “田郎跟你说的?”红玉略作思忖,笑道,“想必他在诓你呢,他来是找我,只不过……”

  “不过什么?”

  “他来只是听听小曲,喝喝小酒,从未碰过我的身子,怎会和人发生冲突呢。”

  “没碰过你?”辛夷有些惊讶,“男人来这里,还有不碰女人的?”

  “郎君不知?”

  “嗯?”

  “或许我不该说。”

  “但说无妨。”

  “田郎他……看似男人,却不是男人。”

  辛夷没听懂红玉的意思,还想着她验过尸体,田木明明就是男人。

  “什么意思?”

  红玉吞吞吐吐,略带羞涩地说:“他……不能完成交合。”

  辛夷脸上辣辣一片红,脑子一片空。空了片刻,才缓缓想起来老汉的话——田木的身子有问题——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既然如此,你岂不是少赚了?”

  妓院的姑娘,有卖艺不卖身的,但来逛妓院的男人,很少有只吃素不开荤的。素菜素价,荤菜荤价,田木开不了荤,花的钱自然不多。

  “田郎出手也小气,”红玉幽怨地说,“我陪他那么多次,从未领过他的赏钱。他说他欠了不少债,钱要留着还债。”

  还债……辛夷听到这里,脑子里风起云涌。接着,她又问东问西,一顿酒菜,吃了半个时辰。辛夷问完,留下一串铜钱,转身正要走,谁知红玉一把拉住了她,随后便宽衣解带,露出香肩玉肤。辛夷大吃一惊,望着雕花拔步床、茜色纱帐,帐钩上悬的鎏金香球,以及一床锦被上的两只缠枝莲纹瓷枕,吓得一溜烟跑走了。

  “哎……郎君,郎君!”

  辛夷逃出妓院的时候,还能听到身后红玉喊着郎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次妓院险途,辛夷得到两个重要信息。一是死者患有难言之隐,二是死者欠有外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钱杀人倒是极有可能,只是死者会还不上债吗?人吃五谷杂粮,有生老病死,免不了死,就免不了用棺材。死者的手艺有口皆碑,按理来说,他应该不缺钱,即便缺钱也能挣到。挣的还不上欠的,只有一种可能——赌债。

  辛夷想到了赌坊。

  赌坊比妓院危险百倍,妓院毕竟是开门做生意,以和为贵,可赌坊不是这样,鱼龙混杂,做局设阵,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果说妓院滋生了人性的软弱,赌坊便是纵容了人性的罪恶。

  辛夷没想那么多,多思无益,她趁着男装打扮,一路打听,径直来到了赌坊。一进门,便嗅到一股难闻的味道,羊油灯的膻味、汗味、酒气甚至还有人的体臭。赌坊里灯光昏暗,映着灯光,庄家和玩家的脸上丰富多彩,新手紧张,老手熟练,赢家兴奋,输家绝望。有人欢呼,有人咒骂,有人掩面抽泣,有人放声大哭。

  辛夷看到一张张赌案前,庄家和玩家正在玩着投骰子、骨牌、叶子戏等等,骰子在桌上滚动发出咚咚声,骨牌洗牌处传来哗啦声,纸牌摔在桌上响起啪嗒声,夹杂着种种喧哗。

  “买定离手!”

  “小小小!”

  “大大大!”

  辛夷头晕脑胀,想尽快离开这里。她见缝插针地凑到赌案前,然后寻找目标,打听田木来没来过。玩家聚精会神,没工夫搭理她,输家心情正差,不想搭理她。就在她打探消息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此时她已被赌坊的护院盯上了。

  护院凑到东家耳边,指着辛夷说道:“这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打听一个人。”

  “吃了豹子胆了,给他点颜色看看。”东家轻描淡写地说。

  辛夷问了一圈,竟没问到什么信息。她从骰子区转到斗兽区,正要继续打探,谁知突然被人从身后按住胳膊,箍住脖子,一股脑往后面拖去,一直拖到了后院。护院将她推倒在地,她看到眼前有个疤脸汉子,穿着狐狸皮夹袄,坐在虎皮椅上,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只见东家缓缓起身,携风走上前来,眯眼问道:

  “听说,你在打听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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