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庙坐落在娘娘山,大殿里供奉的是王母娘娘。
千百年来,沧海桑田,人类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人们将繁衍视为头等大事,因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父母生之,续莫大焉。然而,生养子孙并非易事,很多年轻夫妻成亲多年,亦是没有生养。
有鉴于此,娘娘庙的香火常年络绎不绝,求子的人年年有,月月有。
娘娘庙不知建了多少年,似乎建国以来就矗立于此了。庙前青阶被香客踏得发亮,朱漆檐角下悬着的鎏金铜铃灼灼生辉。正殿里,王母娘娘前供着莲花灯台,明珠缀成的璎珞映得满殿流金。青铜炉里插着龙涎香,青烟翻涌,如云似海。
殿外法鼓常震,檐角铜铃常鸣,惊得柏树上系着的祈子木牌哗啦啦响成一片。往来的妇人挎着竹篮,里面堆满石榴、红枣,蒸腾的甜香混着檀烟漫过三重山顶。这是娘娘庙常年都有的景象。
妇人虔诚地参拜完,便会抽一支签,随后前往侧殿摸娃娃。娃娃搁在篮子里,上面盖着红盖头。娃娃是泥捏的,一个个栩栩如生,模样各异,男娃是男娃的样,女娃是女娃的样。有的眉清目秀,有的面目模糊,都想挑个好看的,然而不能挑,摸着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生男生女,是丑是俊,皆是命中注定。
一开始,来娘娘庙的大都是多年未孕的夫妻,后来连新婚夫妻也来参拜求子,仿佛成了约定俗成。盖因娘娘庙灵验,人们口口相传,不由得人不信。许多年前,一对夫妻怀不上孩子,求医问药,皆无作用。婆婆怒了,丈夫慌了,妻子也急了。婆婆天天数落她,说她是不下蛋的鸡,说她是碱地,种不出庄稼。
后来妻子心灰意冷,搓一根绳,准备上吊自尽。谁知当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到一位老妇,上门讨水喝,妻子心善,不仅给了水,还给了胡饼。老妇吃喝罢,问她有何烦心事,她便说没有生养,受尽婆婆气。老妇告诉她,娘娘山上娘娘庙,拜则心想事成。
妻子本不抱希望,但死马也当活马医,有枣无枣打三杆,反正都打算死了,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她便㧟着竹篮,带着贡品,独自前往娘娘庙,一进门,大吃一惊,梦中老妇竟是王母娘娘!在此之前,她压根没来过娘娘庙,如此看来,必然是娘娘显灵。她连忙焚香跪地,虔诚许愿,抽了签摸娃娃,谁知摸了俩娃娃。
当天晚上,夫妻合卺,一月过后,月事突绝,三月过后,恶心呕吐,怀上了。一年后,双胞胎落地,仔细一看,生的和摸的娃娃一模一样。婆婆见状喜得疯了,一口气没喘上来,死掉了。妻子猛然一怔,头皮发麻,因为在娘娘庙许愿的时候,她牢骚般的加了一句,让那个老不死的死了吧。
老不死的果真死了。
只要虔诚,有求必应,这是王母娘娘对妇人的恩泽。白天拜娘娘,便可求子,晚上拜娘娘,则是另外一种心思。那些能怀孩子,却流产的、堕胎的以及早夭的,只要在娘娘面前祈祷、忏悔还有祈福,便得安宁。娘娘收留这些漂泊无依的婴灵,为他们超度,让他们早日投胎转世。
曾有一户人家,妻子怀孕干活,不慎流产,请了大夫,吃了汤药,调养数日,眼看见好,谁知又得了癔症。原来她接连几月老做噩梦,死去的孩子裹在襁褓中,一直冲着她哭,她走到哪里,孩子便跟到哪里。她不敢走夜路,更不敢起夜如厕,哭声悲伤,如影随形,婴灵仿佛在眼前。
后来,妻子得知娘娘庙能够化解,便在夜里前来祈祷。回家之后,没过几日,婴灵便再也没出现了,好像骤雨过后,一切烟消云散。
去过娘娘庙的人,盛传着一句话,只要去过一次,就会去第二次,是去还愿,因为娘娘实在太灵了。
这天夜晚,蕙儿便来到了烟雾缭绕的娘娘庙。她尚未婚配,半年前却怀了孕,无奈只能堕胎。谁知不久后,她似乎出现了幻觉,老是看到婴灵阴魂不散跟着她。持续数日,心绪不安。她心有愧疚,便想在娘娘面前忏悔祈祷,让孩子早日安息。
庙里已经来了七八位妇人,她们先用水池的圣水净手,再点起檀香插进香炉。蕙儿做完这些,便和大家坐在银杏树下的案子上排队。子孙绣帐被香烟托着轻晃,数不清的红绸带从树上垂落,金粉写就的乳名在烟雾里闪着微光。
和白日不同,白日请子求孙,虽然不光彩,终究不丢人,大家表现还算正常。可晚上祈祷忏悔,妇人们的心情就有些沉重了。很多人戴着面纱,互相也不搭话,更不会讨论彼此的情况。她们就这样坐着,一个一个进去,结束之后,速速离开。
很快便轮到蕙儿前面的女子,她穿着水田青襦裙,褪红半臂衫,戴黑色面纱,走起路来不疾不徐,一步三摇,像是大家闺秀。女子走进大殿,将殿门缓缓关上,蕙儿在这个当口,看到王母娘娘的金身闪着烛光,慈眉善目,仿佛邻家大娘一般。
蕙儿的心怦怦跳,她开始酝酿要跟娘娘说的话,她要解释清楚,跟娘娘解释,就是跟死去的婴灵解释。她要真心祈祷,祈祷这个未出生便生命终结的孩子投胎,投到富贵人家。
蕙儿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殿内传来一声惨叫,烛火幽幽暗暗,明灭不定。
“阿娘,我好怕……”
“阿娘,为何抛弃我……”
“阿娘,我要回家……”
蕙儿闻声,顿时头皮发麻,这是婴儿的声口。她心头一紧,和众人面面相觑。这时只听扑通一声,殿门大开,她看到那女子惊慌失措,连忙往外跑,而她身后,竟出现一位穿着红肚兜的婴孩,荡在空中,朝她扑来。婴孩一把揪住女子的头发,将她拖进大殿,殿门随之关上。
“好狠的心!”
“我不甘心!”
“我要报仇!”
众人惊恐不已,尖叫连连,来不及多想,撒腿便跑。蕙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和大家一同逃走。她们躲在附近的药王殿,心跳不止,喘息不均,吓得说不出话。心里却想着,婴灵……
女子接连发出惨叫,婴灵的哭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高亢,然后渐渐地熄灭,女子终于没声了。蕙儿等人走出药王殿,蹑手蹑脚地走向娘娘殿,殿内没有动静,烛火通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蕙儿不敢推门,便找来一截树枝,将门戳开。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只见女子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竟已开膛破肚,而婴孩直直地坐在她的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