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堂,陈庚闭目,在房内来回踱步,脑中却在细细思索今日种种。
地面铺设的是深色木板,他每一次踏过都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厅内微光映照,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静。
然而这种静谧在魏昭阳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被瞬间打破。
“大人。”魏昭阳轻唤一声,身后紧跟着叶南乔与承吾悦。
陈庚闻言脚步顿住,睁开了眼睛,点点头。
“秉尘小师傅。久仰了。”陈庚向叶南乔问好,随后又看向承吾悦,“不知这位是?”
“承吾悦。”
陈庚向两人拱手:“冒昧请二位前来,有些唐突了。”
叶南乔对官府本就没有好感,听陈庚这么说,嘴上自然不饶人,开口道:“唐突是有些。不知这位大人叫我二人来有何指教?”
陈庚示意两人坐下,为二人斟了杯茶水,这才缓缓开口:“在下有幸见过秉尘小师傅当街断案,颇受启发。刚才见小师傅在堂外站着,想必是对此案也有兴趣,这才冒昧请来一叙。不知你对此案作何感想?”
叶南乔闻言一笑:“原来大人是想听这个。我还当大人把我们当作了案犯……”
陈庚一愣,转头看了看魏昭阳:“我有这么不分黑白吗?”
魏昭阳摊摊手:“毕竟当众拦路的也是大人你。”
陈庚有些歉意地看了看叶南乔:“一时情急,确实欠妥。”
叶南乔喝了一口茶水,并未直面回应:“官老爷们平日里可看不上小子的这些把戏,怕是帮不了大人您了。”
魏昭阳原本站在陈庚身后,闻言有些急,忙上前一步解释道:“我家大人与那些饭桶自是不同!”
陈庚轻咳一声,又斟了杯茶放在一旁,看向魏昭阳:“好了昭阳。坐下。莫急。”
魏昭阳有些不满地撇撇嘴,识趣地噤声坐下。
叶南乔见两人甚是有趣,又与自己年纪相仿,想来这位大人年少有为与旁人或许却有不同,心中芥蒂便少了几分,正色道:“大人为何如此笃定骆天齐之死有问题?”
“倒也说不上笃定。只是今日路过,看那车中女子,丧服之下竟还露着红衣,总觉有蹊跷……”
“那怎不将此人带来问话?”
“我看此女身子柔弱,应当不是什么杀人放火之徒。如若骆天齐之死与她有关,当有同谋之人。”
一直沉默着的承吾悦闻言发问:“此事可全当骆天齐是被人害死。那万一真的只是意外呢?”
叶南乔摇摇头:“一个人,真的能在大火中安然入睡吗?”
“或许是被下了药……”魏昭阳眼中一亮。
承吾悦点点头:“或许是凶手杀人之后放了火……”
“此事,便只有明日验尸之后再见分晓了。”陈庚看向叶南乔二人,“两位可愿同往?”
叶南乔只是略加思索,便痛快地点了点头:“自然愿凑个热闹。”
“那明日一早,甘泉寺见。”
此间事了,陈庚微微一笑,起身相送。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了秉尘小师傅的助力,这次案件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叶南乔二人从县衙出来,天空已是深沉的黑,星辰点点,为夜色增添了几分寂静。街道两旁的灯笼高高挂起,流苏随风摇曳,将微光撒向石板路面,为夜行的人指引方向。
叶南乔自打出了衙门便一直低头沉吟,直到走出许久,才偏头看向承吾悦:“你觉得这陈大人如何?”
承吾悦侧眸看向叶南乔,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回答道:“只凭一眼便敢断言此案有蹊跷,是个角色。”
“看他年纪轻轻,却已经官居刺史,十分有趣。”叶南乔轻轻颔首,像是自言自语,“就是不知为人如何,可别又是一个刘长裕货色。”
“我看他今日在堂上面不改色,言语犀利。可远非那个战战兢兢的县官可比。”叶南乔抿嘴微笑,看起来似乎心有戚戚:“那倒是值得结交。若是他知道些当年旧案的内情……”
两人并肩前行,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骆府,骆天杰的房内,此时的骆天杰已不似白日里那般气盛,正在房内焦急地踱着步,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你想想,骆天骄是个傻子,骆彩环牙都没长齐。这骆天齐一死,就只剩下我了。只要大伯一死,父亲必能把持家业——本来人只要一埋,万事顺遂。这姓陈的偏要出来横插一脚……”
骆天杰的夫人赵氏却未见丝毫慌乱,坐在一旁自顾自斟着茶:“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夫君慌什么。他查便让他查去吧。”
骆天杰站定怒瞪赵氏一眼:“你说得轻巧。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他骆天齐一日不入土,我就一日不痛快。就怕他真查出个二三,万一牵连到我们呢?”
赵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呀,就是太耐不住性子……人是你杀的吗?”
骆天杰坐下,猛喝一口水:“那自然不是!”
“那你怕个什么,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府内逐渐归于宁静,挂满的白布在风中飘动。
后门,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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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醉生楼内依旧宾客往来,觥筹交错。
叶南乔与承吾悦穿过人群,走上二楼。就见本应在甘泉寺休息着的向南竟已换了身合体的衣服,熟练地跟在晚秋身后帮着忙。
叶南乔拍了拍一脸无奈的承吾悦:“毕竟是小孩子,怕是受不住寺里的寂寞。”
晚秋见叶南乔二人,挥手示意他们进了一雅间。
穆锦此时正与徐长风坐于桌前闲聊。徐长风见叶南乔二人进来,豪迈一笑,站起来招呼:“南乔回来了。这一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累不?”
晚秋嗔怪一眼:“就你话多。”
徐长风讪讪一笑,没敢再说话。
晚秋向二人抬手示意:“这是穆锦姑娘,长风故交之徒,身手了得。最近就先借住在这里。”
叶南乔早先离去时便见过此人,此时竟熟络地坐在穆锦身边,甜甜地叫了声“穆姑娘”。
承吾悦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也挨着叶南乔坐下。
晚秋又向穆锦介绍来人:“这位小冤家,是故人之女叶南乔。”
“竟是个妹妹。”穆锦打量叶南乔一番,又看看叶南乔身边承吾悦,“这位难道也是妹妹?”
叶南乔闻言笑出了声,直到看见承吾悦无辜的眼神方才刹住了车。
晚秋忙出言解围:“这位是……”
可还没等晚秋话音落下,徐长风站起来走向承吾悦打量起来;“这位小友便是晚秋口中的小五月了吧?”
承吾悦这才起身向两人行礼:“在下承吾悦,见过徐前辈,穆姑娘。”
徐长风凑近承吾悦,眯起眼睛:“你怎知我名讳?”
承吾悦退后一步:“南乔介绍过了。”
叶南乔一把拉开徐长风:“徐叔,您今天话太多了……别吓着孩子。”
穆锦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原本冷冽的眼眸中不知觉间带上了一丝浅笑。
晚秋安顿几人落座。伙计端了满满一桌菜进来,叶南乔边吃着边打开了话匣子。
“姑姑,你可知江南新来了的刺史大人?好像叫陈庚……年纪轻轻倒是一身好手段。”
“怎么?今日见着了?”
“何止见着了。他今日在街上拦下了骆家公子的灵柩,非说有蹊跷要开棺验尸。怕是官还没坐稳就得罪了江南数一数二的乡绅。”
“有趣!”徐长风闻言也来了兴趣,又问道,“那刘大人向来与骆家二爷交好,难道没阻止一番?”
“这新来的陈大人可不是善茬,在堂前一坐不怒自威。我看那刘长裕坐在下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样子,着实解气。”
“陈大人?”穆锦低头思索了一番,“此人倒是有所耳闻。”
“哦?穆姐姐听说过?”
穆锦点点头:“我从上京来,自然听过此人名号。似乎是陈国公家公子,年少有为,几年前便已是少卿之职。在大理寺时日不久却结了许多疑案,在坊间也有些名头。”
承吾悦细心地为叶南乔夹了满满一碟子菜,这才顾得上插一句嘴:“这位大人还约了我们明日一同去验尸,说是见过南乔当街断案,好像很感兴趣。”
穆锦好奇:“南乔还有这本领?”
“姐姐在江南城里可是大有名气!”向南嘿嘿一笑,插了句嘴,显然对叶南乔很有好感。
徐长风摸了摸向南的头,向穆锦解释:“你刚来还不知道,街巷里流传的‘秉尘小神探’便是她。”
晚秋听徐长风又提起这件事,嘴上埋怨起来:“什么小神探……女儿家每天打扮的奇奇怪怪,走街窜巷破什么案子。”
不过晚秋话虽这么说,看向叶南乔的眼神中却充满宠溺。
穆锦不知两人关系,只觉晚秋口中抱怨,便也为叶南乔说了几句话:“姑姑不要责怪她。如今陛下是女人,朝中也有几位身份尊崇的女大人,女子能做的事情多了。我倒觉得南乔聪明又机灵,能断别人不能断的案子,十分厉害。”
“没错。”叶南乔深表同意。
“再夸都要上天了。”晚秋嗔怪一眼。
叶南乔只得向晚秋俏皮地眨眨眼,才又继续道:“不过这骆天齐死得确实蹊跷。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被火烧着了也不挣扎,安坐在案前被活活烧死……听来也奇怪,为何骆家人偏偏不追究呢。今日看那骆二爷,似乎还急着将灵柩下葬。倒是没见骆家主出现。”
徐长风本就是醉生楼第一号的探子,消息灵通,于是向叶南乔解释:“这骆天齐的爹,也就是骆家老爷骆月升,早年患疾,久病不愈。与当今的骆夫人只有个幼女。膝下两个儿子,骆天骄此子自小便有些缺陷,只有长子骆天齐仪表堂堂,在坊间颇有名声,本来是骆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顶梁柱。如今骆天齐一死,骆月升怕是已悲痛欲绝心力交瘁,哪还能出来见人?”
承吾悦闻言沉吟片刻:“如此说来,这骆家嘴上说得好听,却如此草草了事。怕不是本家人害了自家少爷,好夺权财。”
叶南乔却摇摇头:“但我看那骆二爷今日虽有不快,但也没反对查验。看来不像做了亏心事。”
“要么确实与他无关,要么就是他自信没留把柄。”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还需明日一验便知。”
穆锦见两人一唱一和,有意提醒一句:“但也要小心有关之人趁夜色去作乱。”
叶南乔大手一挥:“放心,官府差了一队侍卫连夜守着。怎么,穆姐姐也有兴趣?不妨明日随我同去,多一人多一番视野嘛。”
穆锦本就初入江南,对一切都不甚了解,能借个机会靠近江南权贵自然好,当下便爽快答应:“如此甚好,就是不要打扰你们才好。”
叶南乔摆摆手手:“放心,你只做个看客便好,不妨事。”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下,几人饭间闲谈,热闹非凡,直到月已三杆,承吾悦方才起身告辞。
倒是向南有些不情愿离开,望着晚秋泪眼婆娑。
晚秋心中怜惜:“既然不想走,干脆搬来住。醉生楼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向南可不能白住,要帮我干活儿。”
“没问题!可不能反悔。”说罢,向南祈求地看着承吾悦。
承吾悦摸摸他的头,心中也不愿与叶南乔日日分离,便点头答应下来:“也好。等此番骆天齐事了,我便与元清大师商议。”
晚秋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心中喜悦,拍拍承吾悦的肩:“那就不送了。”
承吾悦点点头,看向叶南乔。
叶南乔心中了然,牵着承吾悦向远处走了几步。
承吾悦这才压低声音提醒:“姐姐,穆锦此人你多留心,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叶南乔轻轻点头:“你放心,我会让姑姑再探探她的底细。”
两人话毕,向南不情不愿地与承吾悦离去。
晚秋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瞥了叶南乔一眼:“向南,向南。取个什么名字不好……”
叶南乔头也不回地走向醉生楼:“每天就您在那里瞎琢磨。您倒是偶尔也琢磨琢磨我徐叔。”
“我琢磨他干什么……”
“琢磨着给他找个老婆。”
“小丫头,你去赊了八大块屏风记在我账上的事情可还没和你算!”
“哎呀姑姑!”
而此时不远处的酒窖内,徐长风正从一堆酒坛中拎了一坛出来,随后却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徐长风看看手中的酒。
“这坛不能偷……”
徐长风将酒放回原地,又重新取了一坛,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