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八年。
暮冬,江南,细雨绵绵。
“这天儿,终究是暖了。”
承吾悦伸手撇过面前的柳枝儿,余光竟扫过一抹青。这青色和他的一袭青衫有些相似,但却多了些生气。
他没再多看,依旧施施然撑着伞,背着行囊走在这乡间的小路上。
身后,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乞儿像是他的影子,默默地、忽远忽近地跟着。小乞丐衣衫破烂,身材瘦弱,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却明亮有神。
漫长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两人沉默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承吾悦突然驻足,小乞丐随即也在五步之外停下,有些警惕地缩了缩手。
承吾悦歪歪头,转身看向小乞丐笑了笑:“你怎么还跟着?”
小乞丐低头看看自己破烂的草鞋,没有说话。
承吾悦摇了摇头,又径直向前走去:“我没吃的了,你快回家去吧。”
小乞丐快跑两步跟上,怯生生回应了一句。
“我没家……”
承吾悦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放慢了速度。于是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沉默着继续向前。
不远处的江南城逐渐显露身影,承吾悦轻叹一声,抬头远远地望着城门楼上若隐若现的匾额。
“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低头喃喃着,随即又轻笑一声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本就不是为寻她而来,何必徒增烦恼。”
“罢了,罢了!”承吾悦理了理衣襟,向着前方悠然而去。
细雨初歇,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露出。湿漉漉的小路上,承吾悦与小乞丐相隔数步,一前一后缓缓向前。
承吾悦轻抖一下已无雨水的伞,将其收好,径直走到一棵大树下,选了一块被雨洗得光滑的大石坐下。
小乞丐随即也停在不远的树后,可怜巴巴地望着承吾悦——那一刻,如昨日重现。
承吾悦自嘲地笑笑,轻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轻轻解开——里面是他仅剩的一个香饼。
承吾悦利落地掰了一半,向不远处的小乞丐轻轻挥手:“再不过来,可真没了。”
小乞丐只是踌躇了一瞬,便飞也似地跑到承吾悦身边,接过半块饼,贴着石头的另一侧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承吾悦轻轻摩挲那剩余的饼,又看了看小乞丐,微微一笑,将饼仔细包好,重新放回怀中。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跟着我?”
“我没地方可去……”
小乞丐嘴巴塞着饼,口齿不清地回应。
“那也别跟着我。街上有那么多大户人家,你怎么挑一个最穷的?”
“只有你给我饭吃。”
承吾悦双手抱怀,看着眼前的小乞丐,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少女模糊的身影。
“你叫什么?”
“我没名字。”小乞丐低头想了想,“有个老头总叫我短命鬼。”
承吾悦闻言吃了一惊,朝着身侧撇撇头:“呸呸呸。这可不算个好名字。他怎如此叫你,晦气!”
“他说我没爹没娘,嗯……活不长……”
承吾悦冷哼一声:“那老头呢,你怎么不跟着他?”
小乞丐已经吃完手中的饼,擦了擦嘴,面无表情地看着承吾悦。
“偷了两个馒头。被人打死了。”
承吾悦愣了一下,没再看小乞丐,拿着伞站起来走了。小乞丐也慌张张站起来,紧紧跟在他身后。
“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向南……”
“是因为你一直在往南方走吗?”
“算是吧……”
两人沉默着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消失在树林中。
阳光落在树林中,在地上印着斑驳的影子,树叶随风微动。
“对了,你别听他的。”
“嗯?”
“你会长命百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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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城内,繁华的永淮河畔矗立着一座的华丽堂皇的酒楼——醉生楼。
其内宾客往来,不乏衣着华贵的富家、官家子弟。能在这奢靡繁华的江南城中手握一席之地,可见这醉生楼老板的手腕。
而如今这位大老板——晚秋,正笑意盈盈在大堂与众人寒暄,虽满目含情,但眼眸深处却如古井,不泛一丝涟漪。应付了在座诸人,晚秋回身,不着痕迹地看向一旁独坐窗边的粗犷男人:“莫兄,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小店?酒窖的还藏了一坛上好的陈酿……”
那男人手指敲了敲桌子,对晚秋微微一笑:“不妨一试。”
晚秋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角,但她欠身示意后,却侧身轻巧地避过众人,仿佛一阵微风掠过,转身便已到楼梯尽头。
晚秋缓步走下楼梯,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坛,空气中弥漫着陈酿的香气。她穿过长长的通道,漆黑的墙壁在身旁似乎吞噬着一切声音。微弱的灯光洒落,映照出她的身影。
晚秋推开通道尽头一扇沉重的暗门。大门缓缓打开,内里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密室。房间不起眼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古朴的木桌。桌上残破的酒杯和酒壶,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望着那盏酒壶, 晚秋倏地又失了神,轻吐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沉默地坐了下来。
“在想什么呢?”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房内的死寂。
晚秋闻言毫不惊异,抬头瞥了一眼来人——额间系着发带,长发散落衣衫凌乱,但容貌硬朗棱角分明。
“徐长风!莫要装神弄鬼!”
那唤作徐长风的男人嘿嘿一笑,低着头从角落的阴影处缓步而出,将一封信从怀中掏出递给晚秋。
“什么时候回来的?”晚秋从桌前站起来,接过信。
“你这话说的。那肯定是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来见你老人家啊。”
晚秋皱了皱眉,瞥了徐长风一眼,低头拆开信件。
徐长风抱着剑站在桌前温柔地看着晚秋:“原来那老御医一直藏在洛阳。可惜。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我赶到的时候人已经……”
“洛阳?”晚秋抬起头,疑惑地看了徐长风一眼。
“洛阳城外的拂华寺……我记得你不是常带南乔去敬香火。倒是可怜主持,诚心为善却引祸端。老御医死后不日便也坐化了。”
晚秋在烛火前仔细查看信件,确认无片字遗漏,便顺手借烛火引燃丢在地上烧了去。
“不过是医者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众生。五月那小子,不知如何了……”晚秋盯着那张纸在地上燃成了一团灰烬,方才又开口,“莫仁义求的消息如何了?”
徐长风麻利转身,从酒架上取来一小坛,板板正正地放在晚秋面前的桌上:“尽数在此,可敌黄金万两。”
“谢了。”晚秋莞尔一笑,取过酒坛抱入怀中,转身施施然离去,还未走出密室,又被徐长风喊住了。
“对了。刚才看到个汉子偷摸进了天字一号——秉尘小师傅又在断案了?”
“她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晚秋脚步顿了顿,“算了,随她去吧。”
徐长风看着晚秋离去的背影,摩挲着桌上残破的酒壶,轻叹了一声:“谁又能放得下呢……”
而此时的醉生楼天字一号房内,正端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显得有些憔悴不堪,蓬乱的头发和胡渣一同勾勒出他的颓废。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中,仿佛经历了无数煎熬。
“阁下今日来寻我,有何贵干?”
屋内沉重的气氛被一声清亮的发问打破。
男人闻言,犹豫着看向眼前人——这少年一袭白袍,红绸束发,看着不及弱冠之年。难道真如旁人所说,能解人所不能解之局?
叶南乔看眼前男人吞吞吐吐的样子,扬扬眉,斟了杯茶递给男人:“既然来了,就不必支支吾吾。”
男人探了探身子,接过叶南乔递来的茶杯,放在面前小心地摩挲着:“在下黄虎,从隔壁同安镇来。代主家压粮食来贩卖。眼看粮食售空,准备返乡,谁料临近出发,卖粮收来的银钱被尽数偷光……”
叶南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偷盗之事,自有官府决断。”
黄虎端起茶杯又放下,叹了口气看着叶南乔。
“实不相瞒,我心中有决断。料是自己雇的四个伙计中出了内鬼,但上上下下查了几遍,都没找到丢失的银两。如今官府老爷名为刘长裕,看我是个外地人,又无银钱孝敬,此事告到官府,府中人只道我粗心大意无凭无据,便把我打发走了……”
黄虎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搓了搓手,低头看着空空的茶杯。
“主家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少爷重病,急需活钱周转。时不待人。这笔钱可是救命钱。如今出了岔子,如若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绝不苟活。但是定要揪出这个偷钱的畜生!”
叶南乔轻笑一声道:“你倒是重情重义。不过四个伙计,好生拷打一番不就是了?”
黄虎讪讪一笑。
“先生说笑了。四个伙计跟着我已有一段时日,就算出了叛徒,也不能冤屈了好人,寒了忠仆的心不是。我来江南便在街坊中听闻,醉生楼天字一号房常住一自称‘秉尘’的小神探,专断官府难断之事。这也是走投无路,才特来请教。”
说罢,黄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玉扳指递给叶南乔。
“我一粗人,眼下已别无长物。却也知不可无端叨扰。先生不嫌弃便收下,只求尽快寻得罪魁祸首,早日找回救命的银钱。”
叶南乔接过黄虎递来的玉扳指,也没仔细看便收在怀里然后冲黄虎点了点头:“你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可不应该被欺负。放心吧,此事不要声张。一个时辰后,只管带你的伙计来城南钟楼处。今日定帮你找出这叛徒。”
黄虎见叶南乔答应的爽快,终于算是长舒一口气,神情也略微放松下来,忙起身向叶南乔抱抱拳:“如此,便等先生好消息。”
叶南乔点点头,还不及起身相送,便见男人又匆匆忙忙走了。
“真是个有趣的人!”
“倒是个值钱的家伙。”叶南乔站起身来推开窗户,从怀中摸出那枚玉扳指,迎着阳光打量了一番,随后毫不在意地扔在了桌子上,“可惜于我毫无用处。”
阳光洒进房间,叶南乔看向遥远的天边,双手抱头伸了个懒腰。
“该去……办正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