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鲁道夫踩着泥泞往城外坡地走,靴底陷进混着草屑的烂泥里,每一步都像拽着块铅。
老三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块凿了一半的木牌,木屑粘在他渗血的指关节上——昨天清点军械库时被铁架划的,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坡地上已经挖好了四个土坑,新翻的黄土被雨水泡得发胀,泛着腥气。
四个人抬着简易木板,上面盖着褪色的军毯,毯子里裹着的轮廓,是老二、老四、老五和老八。
"慢点放。"
鲁道夫的声音比雨丝还冷。
虽然跟这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鲁道夫内心对于他们多少还是有感情的。
毕竟经历生死总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就足够放下对土匪的成见了。
木板轻放进坑时,军毯边缘露出半截破烂的衣袖,那是老二的——他总爱把袖口卷到胳膊肘,说这样出拳快。
鲁道夫蹲下身,伸手把那截袖子塞回去,指尖触到毯下僵硬的轮廓,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
"头儿,木牌。。。。。。"老三递过来那块松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个"二"字。
鲁道夫接过木牌,手指在粗糙的木面上摩挲。
他想起老二总爱抢他的烟抽,每次都龇着黄牙笑,说等打下鹅城,要把伦泰奥的雪茄全搜出来烧了取暖。现在那包被抢去的烟还揣在他怀里,烟纸早被雨水泡软了。
"埋吧。"
他站起身,背对着土坑。
铁锨插进湿土的声音格外刺耳,一下下像是砸在天灵盖上。
老六突然"呕"地一声蹲下去,两手撑着膝盖猛吐,酸水混着雨水淌在泥里。
他昨天在牌坊下解下老二的尸体时,手指摸到的全是冰冷的僵硬,那截伸得老长的舌头,像条死蛇挂在下巴上。
"吐够了就来填土。"
老三把铁锨扔过去,锃亮的铲面溅起泥点,"他们死的时候没闭眼,是等着看我们怎么把仇报回来。"
老六抹了把嘴,抓起铁锨往坑里扬土。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四个新坟很快连成一排,木牌插在坟头,被风吹得摇晃。鲁道夫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拔掉塞子往每个坟前倒了些,酒液渗进黄土里,晕开深色的圈。
"老二,你说以后要在鹅城开家茶馆,让老王头当掌柜,我记下了。"
"老四,你妹妹的学费,我会按月寄去,告诉她哥是英雄。"
"老五,你说要娶铁匠铺的闺女,等这事了了,我亲自去提亲,风风光光给你办场冥婚。"
"老八。。。。。。"鲁道夫的声音顿了顿,老八才十七,是队里最小的,总爱跟在他身后叫"牢大","你说想看海,等鹅城安稳了,我把你的牌位带去海边,让你看个够。"
雨越下越大,打在坟头的草上沙沙响。
老三他们都站在后面,没人说话。
鲁道夫转过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眼神亮得吓人:"伦泰奥死了,但这事没算完。"
他抬手往城里指,指尖划过冒烟的堡垒方向:"给伦泰奥家当狗的,帮着他们欺压百姓的,还有那些藏在后面分赃的,一个都跑不了。"
"卡宾的余党,亲王派来的狗,罗西家族那些放高利贷的,卡波家族开赌场的。。。。。。"他一个个念着名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要沾过弟兄们的血,我鲁道夫就算追到地狱,也得把他们拽出来挫骨扬灰!"
"头儿!"老三猛地攥紧铁锨,指节发白,"我们跟你干!"
"干!"老六和老七齐声喊,声音在雨里炸响。
齐亚诺站在最后,推了推被雨水打湿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
他本来只是想买官捞钱的,没想到半路被鲁道夫劫车上了他们的贼船。
一开始齐亚诺跟着鲁道夫只是假意逢迎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捞钱,但是他发现这个土匪头头居然真的是为了鹅城百姓跟伦泰奥死磕,他开始对鲁道夫这个人充满了兴趣。
现在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说内心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
铁锹插进泥土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凿在齐亚诺的耳膜上。
他站在土坡边缘,靴底沾着新翻的湿泥,却没心思蹭掉——那点洁癖在眼下这场乱糟糟的葬礼里,显得比他口袋里的里拉还没用。
鹅城这地方穷得叮当响,百姓脸上的褶子里都嵌着灰,可鲁道夫那个傻子,居然把黄金省下来修水渠,说要让戈壁滩长出麦子。
真可笑。齐亚诺摸了摸怀里的账本,上面记着他这以前倒卖物资的进项。
那些数字曾让他夜里笑醒,觉得离罗马的豪宅又近了一步。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有点疼。齐亚诺忽然想起刚到鹅城那天,百姓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头随时会咬人的狼。
可鲁道夫呢?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制服的家伙,走到哪儿都有人往他手里塞晒干的野果。他当时还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乡巴佬好骗,几颗果子就把身家性命托付了。
“轰隆”一声,最后一抔土落下去,坟头堆起个小小的土包。
鲁道夫把怀表埋在土里,表盖打开着,指针早停了。
齐亚诺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自己的怀表,镀金的壳子,走时精准,却从没为谁停过——除了算计利益的时候。
齐亚诺站在原地没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那堆新土上。
他掏出账本,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觉得它们像坟头的蛆虫,让人恶心。
水渠的水流声隐隐传来,是老二他们用命换来的。
齐亚诺抬头望向远处,那道银线在戈壁上蜿蜒,闪着细碎的光。
他第一次发现,鹅城的天空原来这么蓝,蓝得能把人的心事都照透。
口袋里的里拉硌着腿,有点沉。
齐亚诺忽然不想把它们换成罗马的酒色了。
他摸出钢笔,在账本背面划了道横线,写下“扫黑除恶”四个字。
字迹歪歪扭扭的,不如他签文件时潇洒,却带着股说不清的劲。
他突然往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四块鹅卵石,轻轻放在每个坟前。
"这是从老家河边捡的。"他声音很轻,"说人死了,踩着石头能找到回家的路。"
雨渐渐小了。鲁道夫最后看了眼那四个新坟,转身往城里走:"回去。黄金该分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弟兄们跟在他身后,脚印在泥泞里连成一串,像条没尽头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