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泰奥的房间比整个鹅城的酒馆加起来还大。
天鹅绒窗帘拖在地上,沾着泥的军靴踩过去,留下串串黑印。
鲁道夫坐在镀金的椅子上,椅腿雕着缠枝莲,扶手被磨得发亮,想来是常年被肥手摩挲的缘故。
“你毁了我三代人的基业。”
伦泰奥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腕上的勒痕紫得发黑,“我祖父修这堡垒时,用了三百个囚犯,花了整整十年。”
鲁道夫没说话,把玩着桌上的银制烛台,烛泪在底座积成小山。
“你以为靠这群泥腿子能守住什么?”
伦泰奥突然笑起来,唾沫星子溅在丝绒领带上,“等我的侄子来了,这里会变成屠宰场,连只耗子都跑不掉。”
“老四他们已经跑不掉了。”
鲁道夫把烛台放回桌上,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响,“您觉得,他们会在乎多几个陪葬的吗?”
伦泰奥的笑僵在脸上。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扭曲的蛇。
“你想怎么处置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卡宾那样,让百姓活活打死?”
“不。”
鲁道夫站起身,走到窗前。堡垒下的广场上,百姓们正在拆防御工事,把花岗岩块往推车上搬,大概是想运回城里修水井。
“明天早上,在市政厅门口开公审大会,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欺负他们的人长什么样。”
“公审?”
伦泰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知道我给省长大人送过多少金条吗?公审我?你这是在给自己掘坟墓!”
鲁道夫转身时,正看见伦泰奥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抓出五道白痕。“您怕了?”
“我怕?”伦泰奥猛地站起来,丝绸马甲崩开颗纽扣,“我伦家在这地盘上活了一百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倒是你,知道为什么卡宾打不过你吗?因为他太蠢,不知道黄金在哪。”
他突然压低声音,像只吐信的蛇:“酒窖最里面的酒桶,有三个是空的,底下铺着铜板。
撬开铜板,能看见条通道,黄金就藏在尽头的密室里,足足五十箱。”
鲁道夫的指尖在窗台上划了划,积灰很厚,大概有很久没人好好打扫了。
“那些黄金,够你带着弟兄们远走高飞,去美国,去法国,随便哪个地方都比这破城强。”
伦泰奥的眼睛发亮,“我只要一件事——给我一把枪,让我死得体面些。”
广场上传来欢呼声,大概是又拆完一段工事。
鲁道夫想起老四坠楼时的样子,像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想起老五半边脑袋溅在墙上的红;想起老二吊在牌坊上,舌头吐得老长……
“五十箱黄金,换你自己一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值吗?”
伦泰奥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对我来说,值。对你们来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鲁道夫,“你以为百姓真的信你?等黄金分完,他们该偷鸡的偷鸡,该摸狗的摸狗,谁还记得你是谁?”
鲁道夫走到门口时,阳光刚好照在门槛上,像条金色的线。
“安东尼奥,”他朝楼下喊,“带两个人守着这里,不准任何人进来。”
酒窖里弥漫着橡木和霉味。鲁道夫按着管家说的,找到最里面的三个酒桶,桶身刻着奇怪的花纹。
铁匠铺儿子抡起大锤,铜箍断裂的脆响在窖里回荡,果然露出底下的铜板,边缘已经锈成了绿色。
撬开第三块铜板时,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隐约能看见石阶。
安东尼奥举着火把先走下去,火苗舔着潮湿的石壁,映出通道两侧的壁画——画着些骑马的人在砍杀百姓,血流成河的河面上漂着金银财宝。
“这老东西,连壁画都透着邪气。”年轻人啐了一口。
通道尽头是道铁门,锁是黄铜的,雕着家族纹章。
鲁道夫掏出从伦泰奥身上搜来的钥匙,插进锁孔时,听见齿轮转动的咔嗒声。
门开的瞬间,火把的光被反射回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密室不大,五十个木箱堆得整整齐齐,箱盖缝隙里漏出金光。
铁匠铺儿子跑过去,撬开最上面的箱子,金条码得像砖块,每根都刻着伦泰奥家族的徽记。
“我的娘咧……”他喃喃道,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金条,突然“哎哟”一声缩回手,“烫得慌!”
鲁道夫也伸手碰了碰,冰凉的金属触感里,却仿佛真的有温度在烧。
他想起模拟器光屏上跳动的数字,想起卡宾马靴下的老五,想起茶馆塌时飞扬的木屑……原来这些沉甸甸的金子,是用那么多轻飘飘的人命换来的。
“搬吧。”他转过身,不想再看那些光,“先运到市政厅地窖,派人看守,等公审完了再说。”
往回走时,通道里的壁画在火光里扭曲着,像活了过来。
安东尼奥突然说:“我爹以前就在伦家当长工,给他们挖这通道,断了三根手指,最后只给了两斤米。”
鲁道夫没说话。他想起老王头递给他的烤红薯,烫得手心发疼,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回到堡垒上层时,广场上的太阳已经很高了。
鲁道夫刚走到伦泰奥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金属摩擦声。
他猛地推开门——老头正用不知从哪摸来的铁钉,在手腕上划了道血痕,看见他进来,突然露出个诡异的笑。
“你以为赢了吗?”
伦泰奥的声音气若游丝,血顺着手指滴在地毯上,晕开朵暗红色的花,“你毁了我的堡垒,抢了我的黄金,可你改变不了什么。
百姓今天能跟你反我,明天就能跟别人反你,只要给他们点好处……”
鲁道夫冲过去想夺铁钉,却见老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铜制的小玩意儿,像个缩小的炮仗。
“这是我给自个儿留的体面。”他的笑容里带着疯狂,“记住我的话——”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鲁道夫被气浪掀出门外。
他趴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看见浓烟从门缝里涌出来,混着丝绸燃烧的焦糊味。
广场上的百姓都被惊动了,纷纷抬头往这边看。
安东尼奥带着人跑过来,脸上沾着金条的灰:“怎么了?”
鲁道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房间里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火光舔着门框,把那些镀金的花纹烧得卷起来。
“没什么。”他朝人群笑了笑,眼角却有点发湿,“去告诉大家,明天的公审取消了。”
阳光穿过硝烟,照在广场上搬运石块的百姓身上。
有人抬起头,朝他这边挥了挥手,脸上沾着灰,笑得露出白牙。
鲁道夫望着那片晃动的人影,突然想起伦泰奥最后那句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金条的凉,和烤红薯的烫。
远处的天际线上,有鸟群飞过,翅膀划破云层,留下淡淡的痕迹。
他想,或许改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就像这堡垒,拆的时候费力气,建的时候,更费力气。
但只要有人开始搬第一块砖,总有一天,能建起不一样的东西。
他转身朝楼梯走去,要去告诉大家,黄金该怎么分。
地窖里的金条还在等他,就像鹅城的明天,也在等他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