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碾过柏林郊外的碎石路时,鲁道夫额角的擦伤还在渗血。
红玫瑰正用镊子夹着碘酒棉,动作熟稔得像在处理自己的旧伤,从1918年革命时她出现在戒严区的枪林弹雨中开始,她的指腹就总带着层握枪磨出的薄茧。
“别乱动。”
她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胸针上的红玫瑰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花瓣尖有道细痕,是1920年在鲁尔区被弹片划的。鲁道夫乖乖仰头,看着她把新换的纱布固定好,视线落在她风衣内袋露出的半截证件上——是张维也纳商人的护照,照片上的男人眉眼和他有三分像。
“卡尔·科恩,心脏病突发死在柏林医院三天了。”
红玫瑰把护照扔给他,“证件都齐了,袖口的‘K’字绣记得露出来,海关的人认这个。”
鲁道夫接过时,指尖触到护照夹层的硬物,是枚社民党珐琅徽章,被摩挲得发亮。
车过德累斯顿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红玫瑰将无线电报机推过来,摩尔斯电码敲得又急又密,像在敲他的太阳穴。
译出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像冰锥扎进眼里:“政府公报:社民党议员鲁道夫于昨夜在狱中自缢身亡。司法部紧急调查委员会今日发布报告,证实其涉冯道尔案全系诬陷,依法宣告无罪。总统府已责成相关部门向家属致歉,厚葬抚恤。”
“狱中自缢”四个字被笔尖戳得破了纸。鲁道夫盯着那行字,喉结猛地滚了滚,突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得肩膀发颤。
他想起自己被关在国会大厦地下室那间牢房的样子:铁窗漏进的月光把墙缝照得像道伤疤,狱警每隔一小时就打开蜂鸣器:“鲁道夫议员,还活着吗?”
原来那时他们就在等他“自缢”,好给这场闹剧画个“体面”的句号。
“施特雷泽曼的电报。”
红玫瑰递来块手帕,声音平得像块铁板,“冯道尔退休,带着三个师的荣誉勋章回巴伐利亚;你‘死’在牢里,换一个‘无罪’的名分。这是交易的全部。”
鲁道夫把电报揉成团,塞进西装内袋。布料下的纸团棱角分明,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想起赫尔曼瘫在沙发上的样子,冷汗混着威士忌渍的深色痕迹——原来那不是恐惧,是早就知道结局的绝望。
“他们连我怎么‘死’都安排好了。”他声音发哑,“自缢,多体面,像个受不了冤屈的绅士。”
红玫瑰发动汽车,引擎声盖过了他的话:“过了奥地利边境换车。施特雷泽曼说,只要你不回德国,‘鲁道夫’就永远是个无罪的死人。”
奥地利边境的检查站藏在松树林里。红玫瑰弄来辆货运卡车,他们蜷在帆布下的货箱里,混在运往维也纳的啤酒桶中间。浓重的麦芽香里,鲁道夫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比卡车发动机还响。
检查站的士兵敲了敲啤酒桶,闷响里传来红玫瑰的德语,带着她惯有的冷硬:“慕尼黑来的,赶在圣诞节前送维也纳。”
“少装点,压坏路要你赔。”士兵的笑骂声里,卡车重新启动。
维也纳郊外换轿车时,红玫瑰开得极快,仪表盘指针快顶到红区。路边的葡萄园像绿色的浪,一波波往后退。
鲁道夫靠着车窗打盹,梦里全是牢房铁栏的影子,惊醒时看见红玫瑰正盯着后视镜,她的手已经按在副驾驶座下的枪套上。
“后面有车。”她猛打方向盘,轿车冲上条小路,轮胎卷起的石子打在底盘上噼啪响。
鲁道夫回头,黑色轿车的车灯像两柄尖刀,刺破黄昏的雾。
“不是国防军的人。”红玫瑰换挡的动作没停,“车牌是慕尼黑商会的,纳粹的人雇来的,想抓活的领赏。”
她突然踩刹车,在对方追上来前拐进片树林,车头撞断根细树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黑色轿车冲过路口时,鲁道夫看见副驾驶座上的人举着望远镜,镜片在夕阳下闪了下。
红玫瑰从风衣里掏出个小本子,飞快记下车牌号,发动汽车往反方向开:“绕路,耽误不了多久。”
意大利边境的检查站爬满常春藤,像座被遗忘的古堡。
红玫瑰把行李箱扔给他,里面的马克纸币沉甸甸的,证件夹里夹着张罗马街名纸条,边缘画着朵小小的红玫瑰——是他们社民党内部接头的暗号。
“到了找这个地址,会有人接应。”
鲁道夫拎着箱子往检查站走,石板路被踩得咯吱响。
穿制服的意大利士兵检查证件时,手指在“卡尔·科恩”的名字上敲了敲,嘴里嘟囔着西西里方言。
鲁道夫扯出个僵硬的笑,按红玫瑰教的说法:“医生说南方的阳光对心脏好。”
士兵突然指向行李箱:“里面有什么?”
“衣服,还有些药。”鲁道夫的手按在箱把手上,指节发白。
士兵翻开箱子翻了翻,在看到那叠马克时眼睛亮了亮,随手抽出两张塞进自己口袋,挥挥手让他过去。
鲁道夫拉着箱子刚踏出检查站,就听见身后传来红玫瑰发动汽车的声音,回头看时,轿车已经拐过山路,只留下团尾气,在暮色里慢慢散了。
晚风卷着橄榄树的味道,吹得他头发乱晃。
远处的村庄亮起灯,软乎乎的,没柏林的灯火那么多棱角。
身后传来脚步声,红玫瑰站在边境线另一边,隔着检查站的铁栏望着他,胸针上的红玫瑰在最后一点夕阳里,红得像血。
“以后打算去哪?”她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鲁道夫愣住了。施特雷泽曼只说让他活下去,像个影子。可影子也得有地方落。
他望着远处的群山,意大利的星空比德国低,星星密得能砸下来。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教堂听神父讲的,圣城罗马藏着全世界的秘密,信徒们捧着心往那里走,哪怕路上铺满荆棘。
“去圣城。”他说。
红玫瑰皱了皱眉:“耶路撒冷?”
鲁道夫笑了,笑声在山谷里荡开,惊飞了树上的鸟。他拉着行李箱转身,石板路在脚下延伸,通向那些亮着灯的村庄。“罗马就是圣城,”他回头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股劲,“圣城就是罗马,罗马就是圣城。”
红玫瑰站在铁栏后,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融进暮色里。
风卷着她的风衣,胸针上的红玫瑰闪了闪,像滴落在尘埃里的血。
她掏出袖珍发报机,手指在按键上敲着,电码刺破夜空,往柏林的方向飞去——
“目标已入意大利,状态:自由。”
鲁道夫的行李箱滚轮在石板路上响,像在给自己打拍子。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悠长有力。
他抬头,意大利的月亮正从山后爬上来,圆得像枚银币,照亮了前路的尘土。
口袋里的珐琅徽章硌着肋骨,提醒他那个“无罪”的死人还活着,而圣城的门,已经在眼前裂开了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