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郊区的楼道里永远飘着两股味——没晾干的衣服馊气,和面包店飘来的、却够不着的麦香。
希尔特尔掏出钥匙捅了三次锁眼才对上,门刚开,妻子玛利亚的声音就裹着寒气撞过来。
“今天还是没借到钱?儿子的靴子都裂了,总不能让他光着脚去工厂。”
希尔特尔没说话,把皱巴巴的口袋翻过来,里面只有三枚叮当作响的格罗申。
退伍津贴被断的第三个月,他从奥匈帝国军官变成了连家庭基本支出都凑不齐的穷鬼。
当初为了喊“日耳曼人要站直”,他带着人在市政厅前举旗,结果社民党一句话,就掐了他唯一的活路,连儿子在国营工厂的差事都给撸了。
“爸!”客厅里突然传来响动,儿子举着件崭新的蓝布工装跑过来,袖口还绣着个小小的“L”标。
“我找到工作了!就是城郊那家意大利服装厂,管三餐还发工装,今天第一天就预支了五十先令!”
希尔特尔猛地抬头。那工厂他知道,上周才在原来的废弃纺织厂开工,招的全是失业工人,待遇好得离谱。
儿子之前去试过,人家说“优先招有家庭负担的”,当时他还以为是客套话。
“还有这个。”儿子又掏出张纸币,“妈让我买面包,回来路上捡的,刚好二十先令,够买一整条黑麦面包了!”
玛利亚也愣了,凑过来摸了摸工装布料:“这料子,比国营厂的还好……不会是骗子吧?”
希尔特尔没接话,心里却泛起嘀咕。
儿子找工作顺得蹊跷,捡钱的地方刚好是他每天下班必经的巷口,哪有这么巧的事?
第二天傍晚,希尔特尔故意绕了远路回家。
果然,走到第三条巷口时,眼角余光瞥见个穿黑风衣的影子,步子轻,跟得稳,不是街头混混,倒像受过训练的。
他脚步没停,手指悄悄摸向腰间,虽然没枪,但退伍军人的格斗本能还在。
拐进一条堆满木箱的死巷,希尔特尔突然转身,左腿顶住对方膝盖,右手扣住手腕,“咔嚓”一声就把人按在了墙上。
“别动!”希尔特尔的声音冷得像冰,“说,为什么跟着我?”
被按在墙上的人却没挣扎,反而平静地开口:“希尔特尔先生,我没恶意,只是想找个地方聊聊。”
希尔特尔一怔,这声音有点耳熟,再看对方的脸,高鼻梁,深眼窝,倒像上次在报纸上见过的、给西西里农场投资的德国人。
“你是谁?”他松了点力气,但手还扣着对方手腕。
“鲁道夫。”那人笑了笑,“你儿子的工作,还有你‘捡’到的钱,都是我安排的。”
希尔特尔瞳孔骤缩。他拽着鲁道夫走进巷口的小饭店,拍着柜台喊:“要个包厢,再来两杯黑啤。”
包厢门一关,希尔特尔把黑啤推到一边,直截了当:“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我儿子找工作,又故意让我捡钱,不会是闲得慌吧?”
鲁道夫没绕弯子,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上面是希尔特尔在市政厅前举旗的样子,背景里还能看到社民党警察的警棍。
“我知道你为了日耳曼民族示威,被断了津贴;知道你儿子因为你丢了工作;更知道你恨社民党。
恨他们掐你的活路,恨他们看着德意志人受委屈却装聋作哑。”
希尔特尔的手指攥紧了酒杯,指节发白:“你调查我?”
“不是调查,是找盟友。”
鲁道夫身体前倾,“我想建一个党,一个能让日耳曼人过上好日子、能打破《凡尔赛和约》束缚的党。
而你,希尔特尔先生,正是我要找的人。”
希尔特尔嗤笑一声,端起黑啤喝了一大口:“建党?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怎么帮你?再说,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有共同的理想。”
鲁道夫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被奥地利社民党迫害,我被德国社民党抛弃。
当年我在柏林搞工厂,就因为我揭露了国防军将军贪污,差点被冯道尔那个混蛋抓进监狱枪毙。
社民党不管是在德国还是奥地利,都是压在我们头上的石头。”
他顿了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推过去:“至于理想,你想让日耳曼人不再受气,想让退伍军人有尊严,想让像你儿子这样的年轻人有工作,我也一样。
我要让所有德意志人,不管在德国还是奥地利,都能挺直腰杆,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吃饭。”
希尔特尔拿起文件,越看眼睛越亮。
里面有农村滴灌技术的图纸,有服装厂的扩建计划,还有一张清单,列着要在维也纳郊区建的农具厂地址。
最下面一行字,看得他心脏直跳:“初期资金:50万里拉(折合奥地利先令12万)。”
“这钱……是你的?”希尔特尔抬头,声音都有点发颤。
“是我的,也是‘我们’的。”鲁道夫靠在椅背上。
“你有人——你在退伍军人里有声望,认识不少跟你一样被社民党打压的民族主义者。
我有钱、有计划、有渠道。我们合作,你出人,我出钱,把这个‘德意志复兴党’建起来。”
希尔特尔的手指在文件上摩挲着,脑子里闪过玛利亚的愁容,闪过儿子穿新工装的笑脸,闪过社民党议员那副傲慢的嘴脸。
他当了一辈子军人,最不怕的就是拼——以前是为了国家,现在是为了家人,为了那些跟他一样走投无路的德意志人。
“你想让我干什么?”
希尔特尔猛地抬头,眼里没了之前的颓丧,只剩一股子狠劲。
鲁道夫笑了,从口袋里掏出枚徽章推过去,银质的,上面刻着一个日耳曼鹰,下面是一行字。
“为了德意志民族的伟大复兴”。
“第一步,帮我联系你认识的退伍军人和民族主义者。”
鲁道夫的声音掷地有声,“我们不喊空口号,先给他们找工作,给他们发补贴。
让他们知道,跟着我们,不仅能实现理想,还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希尔特尔拿起徽章,攥在手里。
冰凉的金属触感,却让他觉得浑身发热。
他想起当初举旗时的口号,想起断津贴时的绝望,现在终于有个人告诉他,这条路能走通,还有人愿意跟他一起走。
“好。”希尔特尔把徽章别在领口。
“我跟你干。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要是你敢骗我,敢拿德意志人的未来当幌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鲁道夫端起黑啤,跟他碰了一下:“放心,我要的不是一时的热闹,是让德意志人真正站起来。
明天我让工厂给你留个职位,不用上班,专门负责联系退伍军人。工资按月发,每月五百先令,够你养家了。”
希尔特尔没说话,只是仰头把黑啤喝了个精光。
啤酒的苦味里,他好像尝到了点甜,那是希望的味道,是他很久没尝过的味道。
包厢门打开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希尔特尔走在前面,领口的银徽章在路灯下闪着光。
鲁道夫跟在后面,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
“对了,”希尔特尔突然回头,“我儿子的工厂,以后还会招人吗?我认识几个退伍老兵,家里也挺困难的。”
“当然招。”鲁道夫点头,“越多越好。”
希尔特尔没再说话,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巷口捡钱的穷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