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希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脚还沾着泥点,看到鲁道夫时明显瑟缩了一下,眼神躲闪着不敢抬头,只把手里的布包往杰西卡怀里塞:“姐,房东又来催了,说再交不上房租,明天一早就把咱们的东西扔出去。”
杰西卡的脸色瞬间白了,手指捏着布包的系带直发抖:“不是说好了宽限三天吗?”
“他变卦了……”埃里希的声音更低了,“厂里这个月的工资还是没发,妈去求情被推搡了一下,回来就直咳嗽……”
鲁道夫坐在沙发上没动,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看着这姐弟俩的窘迫,刚才那点被打断的不快渐渐沉了下去,变成一种说不出的闷。
他记得自己推动的劳工法案里明明写着,工人有权要求按时发放工资,企业拖欠薪资可由工会介入仲裁——这法案三天前才在国会高票通过,怎么到了基层就成了废纸?
“你们工厂叫什么名字?”鲁道夫开口时,声音比刚才喝闷酒时冷了几分。
埃里希被他这语气吓得一哆嗦,杰西卡赶紧接过话头:“是城东的博世机械厂,上个月就开始拖工资了,工人们去找工头理论,被骂回来了,说‘法案是国会的事,厂里有厂里的规矩’……”
鲁道夫捏着酒杯的指节泛了白。他想起三天前在国会的胜利,想起自己得意洋洋地说“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现在看来,真正的阻碍根本不是明面上的对手,而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基层积弊,是那些阳奉阴违的既得利益者。
装甲车没堵在他门口,可饥饿和窘迫,正堵在埃里希这样的家庭门口。
“房租多少钱?”鲁道夫从西装内袋里摸出皮夹,里面的纸币是刚发的议员津贴。
“三十五马克……”埃里希小声说。
鲁道夫数出五十马克递过去,指尖碰到少年冰凉的手:“剩下的给你母亲买点药。”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姐弟俩惶惑的脸,“明天上午九点,让你们厂里的工会代表来社民党总部找我。”
埃里希愣愣地接过钱,杰西卡却红了眼眶:“西法亭,这……”
“不是给你们的。”鲁道夫打断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领,刚才酒意带来的飘忽感彻底没了,“是给法案讨个说法。”
包厢里的暖光落在他脸上,没了刚才的醉态,眼神里透着股刚硬的冷意。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晚还觉得“一切顺利”,现在才明白,真正的仗,从来都不是在国会投票时打完的。
“我先走了。”鲁道夫抓起外套往门外走,经过埃里希身边时停了停,“告诉工人们,法案不是废纸。”
门被带上的瞬间,杰西卡看着弟弟手里的钱,又望向紧闭的门板,忽然想起刚才鲁道夫说“像穿干净内裤一样爽”时的傻样,鼻尖莫名一酸——原来身居高位的人,也有穿不上“干净内裤”的时刻。
——
天刚蒙蒙亮,鲁道夫办公室的铜制台灯就亮了。
门被推开时带进来股寒气,埃里希身后跟着个老头,步子沉得像灌了铅。
鲁道夫抬眼就看见了那身衣裳——袖口磨出毛边,帆布裤子膝盖处打了块三角补丁,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自己缝的。
“鲁道夫先生。”埃里希的声音有点发紧,“这是莱特,厂里的老人,手底下管着三十多个车床工,说话比工头管用。”
老头抬起头,露出双被机油浸得发黄的眼睛,视线撞在鲁道夫脸上时顿了顿。
他伸出手,指节粗大,虎口处的老茧硬得像块铁,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垢。
“议员先生。”莱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蹭木头,“您这屋……暖和。”
鲁道夫握住那只手,掌心传来的粗糙感像在摸块老树皮。“坐,莱特先生。埃里希说你们遇上麻烦了。”
搪瓷杯磕在桌上响了一声,莱特盯着杯底的茶渍,喉结动了动:“博世那伙人,把我们当驴使唤。”
“工资的事?”鲁道夫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灰。
老头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突然炸开:“一年的活,只发半年钱!剩下的拖到明年,明年又拖后年,跟滚雪球似的!我儿子等着钱娶媳妇,昨天跟我吵了一架,拿着行李去汉堡了——他说在柏林待着,饿死都没人管!”
“劳工部没管?”鲁道夫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节奏越来越快。
“管?”莱特冷笑一声,唾沫星子溅在杯沿上,“上周我去找过,那个戴金边眼镜的干事,把《工厂法》往我面前一拍,说‘你们有合同吗?有就去法院告’。我说我们要吃饭,他说找警察。”
“警察呢?”
“警察?”老头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上礼拜三,我们二十多个人堵在博世总部门口,想找经理说道说道。警笛声没响三声,那些戴钢盔的就举着棍子冲过来了!”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还没消,“小汉斯被打得头破血流,现在还躺在地下室,连块绷带都买不起。”
鲁道夫捏着烟的手指突然收紧,烟卷被攥出几道褶子。“他们凭什么动手?《集会法》里写得明明白白——”
“他们说我们非法讨薪。”莱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局长跟博世的总会计师称兄道弟,上个月还坐他们的轿车去歌剧院。”
办公室里静了静,只有暖气片偶尔咔嗒响一声。鲁道夫看着老头佝偻的背,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议会走廊里,劳工部的秘书还笑着跟他说“博世是模范企业”。
“莱特先生。”鲁道夫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瓷面被烫出个黑印,“您信我吗?”
老头抬起头,眼里的浑浊突然清了些。
“明天这个时候。”鲁道夫抓起桌上的钢笔,往笔记本上戳了个窟窿,“我带劳工部的人去厂里。工资要是到不了你们手上,我就在博世大门口等着,跟你们一起讨。”
莱特的手突然抖起来,他想再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最后他猛地站起来,往地上跺了跺脚,转身往外走时,鲁道夫听见他嘟囔了句什么,像在骂,又像在哭。
门关上的瞬间,鲁道夫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总机小姐的声音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指关节都在响。
“接劳工部执法科,就说鲁道夫有话说——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