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大厦的穹顶在早春的冷雨里泛着青灰色,活像块被啃剩的黑面包。
鲁道夫坐在社民党议员席的后排,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西装袖口——那料子是党部统一发的,穿久了手肘处磨得发亮,跟他此刻心里的焦灼一样,藏都藏不住。
讲台上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国家人民党主席温克勒把一份文件狠狠摔在橡木讲台上。
这胖子胸前的金表链晃得像条毒蛇,脸上的横肉抖得能砸死苍蝇:“三百吨!整整三百吨美国救济粮!就这么在威廉港的码头凭空消失了!冯·赛克特将军,我倒要问问,国防部的枪口是朝天打的吗?”
会场里“嗡”地一声乱了套。
鲁道夫身边的老议员低声骂了句“肥猪”,指甲掐进了膝盖。
鲁道夫知道这三百吨意味着什么——那是温克勒跟美国粮商私下签的转运合同,转手倒卖给东线矿场主的黑心钱,足够填满他在巴伐利亚的狩猎庄园。
“温克勒主席,请保持冷静。”
国防部长冯·赛克特将军站了起来,军礼服上的金线在吊灯下刺得人眼疼,“军方已经成立调查组,现场发现了……”
“发现了个屁!”
温克勒唾沫星子横飞,“我收到的报告说,码头上只留了几个被捆的哨兵和一地面粉渣!不是共产党干的是谁?去年他们就敢抢波罗的海的运粮船,现在连美国佬的救济粮都敢动!”
鲁道夫的心猛地沉到了鞋底。他想起威廉港码头上,自卫队队员们扛着面粉袋时,汗水在月光下闪的光。
温克勒这老东西果然把脏水往共产党头上泼——去年共产党劫船是真,正好成了现成的靶子。
散会后,鲁道夫刚走出议会大厅,就被国防部的副官拦住了。
“鲁道夫议员,将军请您去办公室谈几句。”
副官的语气客气,眼神却跟锥子似的,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将军办公室里全是雪茄味和皮革味。冯·赛克特将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转着一支钢笔:“鲁道夫先生,听说你上周去过威廉港附近的纺织厂?”
“是去考察失业工人再就业情况。”鲁道夫挺直腰板,心里飞快盘算,“那边的厂主说缺原料,想申请政府的救济面粉……”
“救济面粉?”将军突然把钢笔拍在桌上,“现在三百吨美国面粉不翼而飞,现场只找到些国防军制服的碎片!温克勒每天在国会拍桌子,说这是赤色分子对政府的挑衅!”
他盯着鲁道夫的眼睛,“你觉得,这事儿跟社民党有没有关系?”
鲁道夫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制服碎片是他们故意留下的幌子,没想到温克勒真能咬住不放。
他定了定神,装出困惑的样子:“将军,社民党向来安分守己。倒是有些黑市商人,专门偷运军用物资……”
“够了!”将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告诉你,温克勒已经放话了,查不出主谋,就把社民党去年推动的‘工人救济法案’翻出来,查查资金流向!你走吧,记住,别让我查到不该查的东西。”
走出国防部大楼时,雨下得更大了。
鲁道夫站在台阶上,看着国会大厦尖顶上的鹰徽在雨幕里模糊成一团黑影。
他摸出怀里揣着的半块黑面包——就是上次分面粉时,那个小伙子硬塞给他的,现在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
“头儿!”汉斯的声音从街角传来。
他开着一辆旧福特,车窗摇下来,脸上全是雨水:“刚接到线报,军方今晚要突袭共产党的地下据点,说是找到了‘劫粮’的证据!”
鲁道夫拉开车门坐进去,皮革座椅凉得刺骨。“什么证据?”
“说是在运河里捞到半截帆布,跟咱们盖面粉的那种一个牌子!”
汉斯发动车子,语气又急又怒,“明摆着栽赃!温克勒跟军方串通好了,要拿共产党开刀!”
车子驶过勃兰登堡门,鲁道夫看着车窗外蜷缩在屋檐下的乞丐——一个女人正把最后一点面包屑喂给怀里的孩子,孩子冻得嘴唇发紫。
他想起威廉港码头那些白花花的面粉袋,想起砖窑厂老太太接过面粉时,眼里落满的光。
“通知所有自卫队队员,”鲁道夫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今晚十二点前,全部躲进城郊废酒厂的酒窖,带上家人!把仓库里的假证件、旧制服全烧了,一点痕迹都别留!”
汉斯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打滑:“头儿,你是说……”
“温克勒要的不是真相,是替罪羊。”
鲁道夫看着雨刷器一下下刮着玻璃,“共产党劫船是他们的旧事,咱们正好借这个由头。但自卫队不能出事,这些工人兄弟是咱们的根,绝不能让他们顶罪!”
深夜的柏林像口黑锅,只有巡逻队的摩托车灯划破黑暗。鲁道夫蹲在自家公寓的地下室里,看着最后一叠假钢印在炉火里烧成灰。
隔壁房间传来汉斯压低的声音:“都安排好了,二十七个人带着家眷,全躲进酒窖了,三天内没信号绝不出门。面粉也分散藏在三个仓库,用煤灰盖得严严实实。”
鲁道夫点点头,用铁棍拨了拨火堆。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想起白天温克勒金表链晃出的光,想起将军办公室里冰冷的皮革沙发,突然觉得这堆烧掉的假证件,比国会大厦里那些烫金的法案更实在。
“头儿,”汉斯递过来一杯热咖啡,“你说军方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鲁道夫接过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搪瓷杯壁传来。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雨幕,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像狼嚎一样凄厉。
“他们查不到。”
鲁道夫喝了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因为咱们做的事,是把粮食送到该去的地方——不是温克勒的庄园,是那些连黑面包都吃不上的人手里。”
炉子里的火星溅起来,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熄灭。
但鲁道夫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点燃,就再也灭不了——就像那些攥着面粉袋子的暖手,就像老太太脸上真实的笑容,就像此刻地下室里,两个人沉默中涌动的决心。
而在国会大厦顶层的办公室里,温克勒正把一份“共产党劫粮证据报告”扔给秘书,金表链在台灯下晃出得意的光圈:“告诉冯·赛克特,抓不到主谋就把那几个小组长毙了!反正……”
他打了个饱嗝,威士忌的气味混着雪茄烟弥漫全屋,“反正一切都怪共产党,老百姓只信这个!”
秘书低头应着,不敢看他嘴角沾着的酒渍。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把柏林的夜色浇得透湿,却冲不掉议会大厦里弥漫的铜臭味,也冲不散暗巷里,那些藏在面粉袋背后的,星星点点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