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辰秋离手中的瓷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辰逸!"
他一个箭步冲到木榻前,手指悬在辰逸泛着诡异黑光的皮肤上方,不敢触碰。
少年裸露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污垢正从毛孔中渗出,像是一层蠕动的沥青,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
辰逸蜷缩在榻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热...像有火在烧..."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指甲已经抓破了身下的粗布床单。
老婆婆拄着藤杖快步走来,枯瘦的手指却稳如磐石地扣住辰逸手腕。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药效起来了!幽冥血藤在抽离血脉中的杂质!"
"怎么办?"
辰秋离急声问道,眼看着黑色污垢已经蔓延到辰逸颈部,少年漂亮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他下意识想运功相助,又怕自己人族灵力与正在净化的魔血相冲。
"热水!要一桶滚烫的热水!"
老婆婆已经掀开墙角的暗格,取出几包用油纸裹着的药材,
"再去地窖取三根阴骨草来,要带紫色斑点的!"
辰秋离旋风般冲出门去,院里的水缸映出他苍白的面容。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辰逸生死攸关的时刻,那些黑色污垢不是普通的毒素,而是混杂在他血液中十几年的人魔两族血脉正在被强行分离。
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木板床上挣扎痛苦的人变成了大哥的模样……
辰秋离:蚀心之痛,你是否也如他这般难熬……
辰秋离这般想着,心口的位置不自觉已经开始隐隐发痛。
辰秋离:不……以你的性格,就算痛入骨髓,你怕也是强忍着不肯多吭一声吧……
那样的倔强与傲娇,却让辰秋离的心痛地越发厉害了……
可是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抬手拭去眼角的微润,辰秋离头也不回地快步朝着地窖走去。
半刻钟后,冒着蒸汽的橡木浴桶摆在房间中央。辰秋离按照吩咐将阴骨草撕碎撒入水中,淡紫色的草叶遇热立刻溶解,将整桶水染成诡异的幽蓝色。
"你出去。"
老婆婆突然说道,她正将一包金色粉末倒入浴桶,水面顿时翻腾起细小的气泡。
辰秋离僵在原地:"可是他——"
辰逸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十分令人担心,再加上老婆婆年迈的身躯,他害怕不能应付地过来,而自己毕竟拥有木属性灵力,关键的时候还可以帮忙。
"净血过程受不得打扰。”
老婆婆没有给辰秋离再开口的机会,头也不抬,已经开始解辰逸的衣衫。
"何况接下来要用的是魔族的法子,你一个人族在场反而坏事。"
辰秋离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地退出房门。在关门的一瞬间,他看见老婆婆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色小刀,刀柄上镶嵌着一颗熟悉的蓝宝石——那样式倒是让他想起来一个人……
木门合拢,隔绝了里面的景象。辰秋离靠在门板上,听着里面传来水花溅落声和辰逸压抑的呻吟。看样子是老婆婆已经开始为他去除体内的人族之血了。
辰秋离想起老婆婆干净利落地手法,临危不惧的从容,若没有那苍老地不成样子的面容,倒更像是一个手脚麻利地年轻人。这个猜测不禁让辰秋离觉得大胆又荒唐。
但是……那颗蓝宝石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惊人的猜测逐渐成形——难道辰逸的父亲是……
房内,老婆婆将几近昏迷的辰逸扶入浴桶。少年一接触幽蓝药水就剧烈挣扎起来,像是被扔进沸油的活鱼。
"忍住!"
老婆婆厉声喝道,同时用银刀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口子,让鲜血滴入浴桶。令人惊讶的是,她的血不是寻常的鲜红色,而是带着金丝的深紫——这是高阶魔族才有的皇族之血。
血珠落入水中的瞬间,辰逸突然安静下来,瞪大的双眼中,瞳孔已经变成纯粹的暗红色。老婆婆趁机从腰间取出一根骨针,沾了自己的血,在辰逸眉心画下一个复杂的魔纹。
"你父亲若在..."
老婆婆声音突然哽咽,手上动作却不停。她快步走向角落的书桌,拉开最底层的暗格。灰尘扬起,一个乌木小匣静静躺在那里,匣盖上"净血之法"四个字笔力遒劲,端庄的楷体中暗藏锋芒。
老婆婆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字迹,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清泪,在积灰的匣面上冲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想起那个雨夜,浑身是伤的男人将这个匣子交给她时说的话:
"阿宛,若我回不来...等逸儿十二岁后..."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辰逸在浴桶中发出痛苦的嘶吼,打断了她的回忆。老婆婆猛地擦去泪水,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银箔,上面用魔血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旁边还配着精细的经脉图解。
"找到了!"
老婆婆将银箔举到灯下,快速浏览着那些已经泛黑的字迹。
"先通任脉,再走督脉...原来如此!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
她立刻回到浴桶边,按照银箔上的指示,用骨针在辰逸后背几处大穴刺入。每刺一针,就有一缕黑气从针孔溢出,浴桶中的水也随之变浑浊一分。
若是辰秋离在场,肯定会大吃一惊,老婆婆行云如水地动作暗藏着她深厚的底蕴,可见她并非是不通灵力的普通妇人,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了先前在辰秋离面前的迟缓与滞涩,就连脊背都变得十分挺直,与刚才老态龙钟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随着婆婆扎进最后一根骨针,辰逸的挣扎渐渐平息,脸上的痛苦神色转为安宁。老婆婆却不敢松懈,她紧盯着银箔最后一段记载——那是一个古怪的圆形阵法,需要以施术者心血为引。
"傻书生..."
老婆婆喃喃自语,眼泪再次涌出。
"连这步都算到了吗?"
她毫不犹豫地将银刀抵在自己心口,轻轻一划。一滴晶莹如紫水晶的血珠渗出,在刀尖上颤动。这滴心血比寻常精血珍贵百倍,是魔族修士的根基所在。
当血珠落入辰逸口中时,整个房间为之一震。浴桶中的水突然沸腾又瞬间结冰,而后在一声脆响中化为齑粉。
辰逸猛地睁开眼,瞳孔中流转着纯粹而强大的魔光,额头上两个小巧的魔角已经长到半指长,漆黑如墨的表面浮现着古老的金色纹路。
老婆婆踉跄后退,靠在书桌上才没摔倒。她脸色灰败,却露出欣慰的笑容:
"成了...你父亲的法子果然..."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推开。辰秋离站在门口,眼中满是惊疑。他的目光从焕然一新的辰逸移到虚弱的老婆婆身上,最后定格在那个打开的乌木匣子上。
"这是..."
辰秋离的声音微微发颤。
老婆婆缓缓合上匣子,却没能遮住那一角露出的银箔。她疲惫地笑了笑:
"逸儿父亲留下的。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准备好了救儿子的法子。"
辰秋离的目光变得异常复杂。他缓步上前,轻轻触摸匣盖上那些字迹:
"这字...是皇族书院特有的'金错刀'体,非十年苦功不能成。"
他抬头直视老婆婆的眼睛,"逸儿的父亲,恐怕不是人族皇室的旁支吧?"
房间陷入死寂。浴桶中的辰逸已经陷入沉睡,呼吸平稳有力。
老婆婆摩挲着匣盖,许久才轻声道:
"是前朝七皇子,也是百年来唯一研究混血血脉的人族学者。”
她眼中泛波光,似乎又想起那段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给自己取名'辰墨',在这里隐居十二年,就为找到让人魔混血种活下去的方法。"
辰秋离如遭雷击。前朝七皇子——那不就是他的亲叔叔?当年皇室对外宣称七皇子闭关修炼,没想到竟然隐居在此!
"您是他的..."辰秋离声音哽咽。
"药童而已。"
老婆婆打断她,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柔情。
“后来成了逸儿的娘。"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缕紫血从嘴角溢出。
辰秋离急忙扶住她,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他这才发现老婆婆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那滴心血代价远比想象中大。
"别告诉逸儿..."
老婆婆抓紧辰秋离的手。
"让他以为我只是个普通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匣子底下...有给全镇混血种的方子...他父亲毕生的..."
话音未落,那只枯瘦的手突然垂下。辰秋离接住滑落的乌木匣,泪水模糊了视线。匣底果然藏着一叠发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混血症状的缓解之法。
辰秋离看着面前再无生气的枯瘦老人。
月光光透过窗纱,在青石地上铺开一片斑驳的光影。辰秋离跪坐在原地,怀中老婆婆的身躯正在一点点变冷,那抹凝固在皱纹间的笑意却越发清晰,像是终于卸下了数十年的重担。
"七婶..."
这个称呼在唇齿间辗转许久,终于轻轻吐出。辰秋离指尖拂过老人枯瘦的面颊,为她合上半睁的眼睑。她这才注意到老婆婆耳后有一小块鳞片状的皮肤——这哪里是什么低阶魔女,分明是高等魔族才有的魔鳞。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二十年前那个盛夏,七皇子辰墨的医馆前总是排着长队。
当时还是小皇子的辰秋离最喜欢溜出宫,蹲在七叔的梨花木药柜上看他问诊。那位总是穿着素白长袍的皇子,手指修长如玉,开方时笔走龙蛇的字迹与木匣上如出一辙。
"七叔,为什么你治病不收钱呀?"
"因为病痛本就不分贵贱,秋离。"
辰秋离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乌木匣上的刻痕。他想起七叔失踪前那个雨夜,父皇在御书房摔碎了茶盏,怒吼声穿透宫墙:
"堂堂皇子与魔族女子私通,朕的脸面往哪搁!"
当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七叔爱的魔族女子,就是眼前这个默默守护他们儿子十余年的老婆婆。而浴桶中昏睡的辰逸,那个他一路护持的少年,竟是自己的血亲表哥。
"难怪..."
辰秋离苦笑着摇头。初见时就觉得辰逸眉眼莫名熟悉,原来那分明是辰家特有的凤目轮廓,只是被魔角与魔纹模糊了血缘痕迹。
窗外一阵风过,掀动桌上一沓泛黄的药方。
辰秋离拾起最上面一张,上面详细记载着混血种血脉冲突的缓解之法,字迹工整得近乎虔诚。纸张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墨梅印记——七叔的私章,也是他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辰秋离:"可能当初七婶没有告诉我实话,是怕我不耻他通敌之名。"
辰秋离将药方贴在心口,泪水终于决堤。她怎会看不起七叔的选择?他自己不也深爱着如今的魔尊吗?
当年听闻七叔"叛族"时,他还偷偷在衣袖上绣过一朵墨梅悼念。
浴桶中的辰逸突然动了动,魔角上的金纹流转过一道微光。
辰秋离急忙擦干眼泪,用绣着紫藤花的绢帕盖住老人安详的面容。那帕子是魔族样式,想必是七叔当年送的礼物。
"七婶,您守了他这么多年..."
辰秋离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佩——人族皇室子女都有的命牌,轻轻塞进老婆婆交叠的手中。
"现在换我来护着逸哥。"
辰秋离转向辰逸,少年身上的魔气已经趋于平稳,精纯得令人心惊。
辰秋离这才注意到,辰逸左肩有一块淡金色的胎记,形状酷似辰族皇室特有的凤羽纹——这是直系血脉的证明。当年七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这显赫的标记隐藏至今。
"七叔不仅研究出了净血之法..."
辰秋离轻轻触碰那块胎记,"还成功让混血种保留了两族最优秀的血脉特质。"
乌木匣底还压着一封未写完的信,纸张已经泛黄脆裂。辰秋离小心翼翼地展开,认出是七叔的字迹:
"宛妹:
若你见此信,我已不在。勿悲,我早知有此一劫。混血之症解法已录于银箔,然最要紧者,是逸儿体内的人魔之血并非相克,实乃..."
信纸在此处撕裂,后半截不知所踪。辰秋离反复琢磨着"并非相克"四字,一个惊人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人魔两族的血脉本就可以完美融合?七叔的研究可能颠覆两族千年来的认知!
药浴的雾气还未散尽,辰秋离的衣袖已被浸透。她俯身将辰逸从浴桶中抱起,少年比想象中更轻,净血后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杂质,只剩下精瘦的骨架和流畅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新生的魔角滑落,在晨光中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斑。
"逸哥..."
这个陌生的称呼在舌尖转了转,终究没能说出口。辰秋离用绒毯裹住辰逸,指尖触到他后背尚未完全闭合的针孔——那是七婶用心血为他疏通经脉留下的痕迹。每一处针眼都泛着淡淡的紫金色,像是星辰烙印在皮肤上。
床榻已经重新铺过,辰秋离甚至从行囊里找出自己备用的里衣给辰逸换上。素白的棉布衬得少年肤色如玉,若不是那对漆黑的魔角和周身流转的精纯魔气,几乎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安置好辰逸,辰秋离转向另一边。
七婶的遗体还保持着盘坐的姿势,枯瘦的手指交叠在膝头,仿佛只是小憩。辰秋离轻轻将老人放平,发现她怀中还紧攥着那块沾血的银刀——刀柄上的蓝宝石已经出现裂纹,像是承受了太多无处宣泄的情感。
"您放心。"
辰秋离掰开老人僵硬的手指取下银刀时,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七婶眉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泪珠坠落时,辰秋离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在哭。
直到那滴温热在七婶交叠的双手上溅开,他才惊觉视线早已模糊。抬手触碰脸颊,指尖沾满了晶莹的水迹,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中闪烁如碎钻。
"才认识您两日啊..……"
辰秋离用袖口擦拭七婶衣襟上沾到的药渍,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易碎的瓷器。他不明白为何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老魔族产生如此深切的哀伤。
或许是老人为辰逸梳头时哼的那首魔族摇篮曲,像极了大哥哄他入睡的调子;或许是七婶熬药时佝偻的背影,与记忆中七叔在御药房忙碌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死亡...原来是这样。"
辰秋离拧干布巾,小心擦拭七婶枯瘦的手指。老人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药材的碎屑,掌心有几处新磨出的茧——那是为辰逸施针时太过用力留下的。这些细微的痕迹比任何丰碑都更有力量,诉说着一个母亲最朴实的爱。
水盆中的倒影晃动着,辰秋离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这双眼睛曾冷静地见证过辰王朝的衰落,曾漠然地看过战场上满地的残骸,却在此刻为一个陌生老妇的离世泪流不止。
辰秋离忽然明白,自己哭的不是七婶,而是所有来不及珍惜就已逝去的温暖——就像大哥从小对他的呵护,那些点点滴滴地温柔岁月……
阳光渐渐爬满整张灵床,为七婶镀上一层金边。辰秋离跪坐在旁,泪水不再汹涌,但仍在无声流淌。这泪水洗净了他作为落魄皇子的冷漠外壳,露出内里最柔软的血肉。
他忽然很羡慕辰逸——虽然失去了双亲,但至少被这样毫无保留地爱过。
而他,刚刚降世母亲就离开了,而他的父亲,算计的只有他的江山……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辰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担忧。他知道,辰逸醒来后,看到母亲为了救自己而离世,一定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痛之中。
辰逸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而如今,母亲为了他失去了生命,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辰秋离想象着辰逸醒来后看到这一幕的场景,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辰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让他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辰逸微弱的呼吸声和辰秋离沉重的叹息声。
辰秋离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纠结。他既害怕辰逸醒来,又希望他能快点醒来,好让他有机会去安慰他,去承担起这个责任。
他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必须在这个时候成为辰逸的依靠,哪怕他自己也已经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