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春季的到来让一切事物都充满了生机。
门前的柳树上泛出了一层青绿,绦绦柳枝轻柔地垂落下来,像是一道帘幕。
但它并未能够遮挡住所有从天上洒下来的日光,其中的一部分随和风悄悄地从庭前溜到了房中,给原本冰凉的地面铺上了一层薄光。
窗边的桌案上也被照得亮堂堂的,从玄关处望过去,可以清楚看见桌上镇尺的下面压着一幅画。
画纸上是墨迹描绘出的女子的半张脸,而剩余的下半张脸还未续上,虽然画作还未完成,但是光从已经落下的一部分就可以看出,这位主人公一定是一位美人。
一位蓝衣小厮从门外走了进来,将手里盛着凉糕的瓷碗摆到了案角上。
然后他探出头,瞧了一眼案上的人像,笑着打趣道:“呦。少爷这是想三小姐了?要将她的样子画下来以慰相思吗?”
说话的是叶新枝的贴身小厮,名叫观山,自小跟在叶新枝身边,也懂些文墨间的情趣。
叶新枝盯了那画上的人像半晌,而后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画的不是她。”
观山闻言一愣,然后走近去看。
画上女子那双泛光有水的杏眼,实在是太有标志性了,除了林家三小姐,还有哪家姑娘拥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观山一脸不相信,认为自己世子只是因为害羞所以没有承认。
叶新枝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也没有多作解释,因为在开始落笔之前,他的确是想要将林冬菱的样子画下来,可画着画着,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这种心理上的变化,是他之后无法继续下笔的原因。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变化呢?叶新枝自己都感到奇怪。
他还未理清心里的想法,身边的观山就又开口了。
“对了少爷,三小姐那边派人来找我,说有话想跟您当面说。”观山道。
听了这话,叶新枝看起来并没有多高兴,脸上反而带上了厌烦的情绪。
叶新枝道:“她有什么话非要当面和我说?若是被别人看到我们两个单独聚在一处,不知道又会有多少难听的话语从人们嘴里说出来。”
自从回到了烈王府,叶新枝就很少出门,但即便在自己家中,也能听见府里的下人在议论他和林冬菱的事情。
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陪伴了他多年的人都会如此说,外面那些人口中的评价有多么难听就更不用想了。
他实在是不想出门。
观山见他表情不好,便问道:“少爷是不是还在为上次三小姐把你请去林家的事生气?”
年前的时候,三小姐的乳母上门来找,说三小姐得了重病现在卧床不起,想见自家少爷一面,而当时他就是跟着少爷一起去的永安侯府。
到了永安侯府,倒是见到了三小姐,只是她并不像那位乳母说得那样生了重病无法起身,反而可以迈着步子在他们面前灵活地蹦跶。那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三小姐为了见少爷而撒的谎。
三小姐见到少爷之后显然开心了起来,但少爷的心情却一直没有好起来,直到现在。
所以他在想,少爷心里是不是还在生三小姐的气,毕竟少爷喜欢三小姐喜欢到愿意和她私奔离开京城的程度。
对于观山的问题,叶新枝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没有详细作答,因为他自己的心里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从前,林冬菱编造出各种理由将他骗去永安侯府见面的时候,他都不会感到生气,甚至心里还有些隐秘的满足和欢喜,因为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为了他而不择手段。
但现在他却莫名地感到厌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在他们回到京城之后。
有时他一个人在房中看书习字,目光停留在雪白的竹纸上,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和林冬菱在牵手离开的京城后的那段时光。
起初,他们在一起之后还是很快乐了,见识到了京城以外的风景,体会到了离开家后的自由,觉得他们像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从此可以在广阔的天空中恣意飞翔。
但是事情的发展并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或者说,他们太过单纯,将这个世界想象得太过简单。
之后,他们一路吃喝玩乐、放纵戏耍,当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身上的盘缠已经被花掉大半了。为了延长在外面待的日子,他们开始省吃俭用,甚至住进了最低档的客栈,而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需要干苦工以及林冬菱做一对平民夫妇的思想准备。
但林冬菱半点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困境,仍然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肆意挥霍钱财,看上什么就买回来,甚至在逛街的时候被人将最后的一点闲钱给骗走了,直接将两人逼进了绝路,只能向当地的县令表明身份,让他传消息给家里、派人将他们两个接回去。
一想到他在外的最后一段经历,叶新枝就觉得无比的耻辱,而他越想将这段记忆从脑中抹去,这段记忆偏偏就在其中扎根扎得越深,而在这些交错的孽根中所滋长出的负面情绪,似乎逐渐被他逐渐转移到了林冬菱身上,让他越来越不想记起林冬菱这个人。
而且就在昨日,清醒后的父王将他唤去房中,同他说要尽快将他和林冬菱的婚礼提上日程,这让他心中的反感之意愈加强烈。而他明白这样不对,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也许,现在是时候去见一见林冬菱了,看到她漂亮有朝气的面庞,或许自己内心对其沉寂已久的感情会苏醒过来,这样一切就能顺利地继续下去。
这样想着,叶新枝问道:“你刚才说,菱儿想要有话想当面对我说,她可有说要在哪里见面?”
观山不知道为何叶新枝突然改变了主意,但既然他发问了,自己也不能不回答。
“林三小姐在青龙大道上的蜀香园定了间包厢,想与少爷您一起用个晚膳。”观山答道。
叶新枝瞧了瞧窗外阳光正盛的样子,转头对观山说道:“今天天气好,正好适合出去走走。来,等我收拾好,我们一道去外面逛逛,然后再去蜀香园赴约。”
叶新枝换了身衣服,就带着观山出门了,烈王府坐落在京城东边的富庶区域,距离靠东的青龙大街并不是很远,而且叶新枝以前就经常关顾蜀香园,所以很快就走到了。
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号,然后在店内小二的带领下来到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包厢门前,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早在里面等待他的林冬菱。
林冬菱原本正在百无聊赖地摆动桌上的小杯,但在见到叶新枝后,她整个人瞬间精神了起来。
林冬菱急忙站起来身来,向叶新枝招了招手:“新枝哥哥,快过来。”
叶新枝依言向前走去,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
坐下之后,叶新枝才开始打量眼前的林冬菱。
因为要见叶新枝,林冬菱今日特意好好打扮了一番,她上了胭脂,还抹了香粉,又专门挑了一条粉色带白碎花的裙子,将自己身上的独特少女感发挥到了极致。
“新枝哥哥,你觉得我今天看上去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很可爱?”林冬菱知道叶新枝在用眼神打量自己,她也不躲,而是直接对了上去。
叶新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唇角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他答道:“菱儿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漂亮最可爱的。”
叶新枝的回答让林冬菱非常满意,她甜滋滋地笑了起来,然后叫来了店小二,拿着菜谱点了几道菜。
之后,她就坐在座位上,挑了几件生活中的趣事与叶新枝说。
可是林冬菱才起了头,叶新枝的兴致就消了大半,因为她说的都是女儿家才会聊的话题,比如首饰、绸缎,而他一个大男人,对着这些东西根本不感兴趣,等到上菜的时候,叶新枝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斜坐在凳子上,目光在桌上的几道菜间游移,手指敲击桌面发出的清晰声响显示出他心中的不耐。
偏偏林冬菱毫无察觉,仍在自顾自地说话。
叶新枝终于忍不住了:“你不是说有话要当面跟我讲吗?既然只能当面讲给我听,想必是重要的事情,你说吧,我听着。”
林冬菱一直在叭叭的小嘴总算停了下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当日自己在肖府从贾玉兰那里听到的传言和她的担心尽数告诉了叶新枝。
叶新枝皱眉道:“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刚才说话还顺畅的林冬菱突然开始吞吞吐吐,之后在叶新枝的几次催促下,才将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林冬菱:“我是觉得,如果二姐姐真的因为我们的缘故而过得不幸福不开心,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她一把啊?”
“怎么帮?”
林冬菱投出了试探的眼神:“比如说,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们和离,然后再给二姐姐找一户好人家。”
她所说的,叶新枝想都没有想过,乍一听入耳便觉得荒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对林冬菱掷出了胡闹二字,然后便偏过头去不再理她。
林冬菱刚说完话就被叶新枝给堵了回去,想着自己一片好心还为遭到了斥责,立刻委屈起来。
两人草草地吃完饭后,便不欢而散。
最后林冬菱也没有等到叶新枝的一句软话,红着眼睛先离开了酒楼,而叶新枝为了避开路人的耳目,留在包厢里又坐了片刻。
难得与林冬菱见上一面,相处的氛围却并不融洽,叶新枝的心里也不太舒服。他打开了窗户,坐到了窗边,想通过呼吸新鲜空气来调节一下烦闷的心情。
他无意间往外面扫了一眼,然后发出了“咦”的一声:“我记得原来街对面那家好像是叫宏都酒楼,怎么现在完全变了个样子?”
观山闻声来到窗前,朝叶新枝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他们正对面的那座建筑原来偏暗红的色调现在已经被相间的白绿色取代,彻底转变了风格。
观山也奇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少爷你之前离开之后,小的就没有再到这里来过了。”
这时,上来收碗碟的小二踏进房中,刚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小二解释道:“宏都酒楼早就关门了,现在开在那里的是一家叫做‘瑟尘’的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