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声的安慰将他的悲伤淡化了许多，他用帕子将脸上残留的泪痕拭去，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会儿后，重新回到了寺庙里。
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划过的一道惊雷，带来瞬间的光亮之后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在那之后，他再未见过那个女孩，但她的面容却一直留在了他的心上。
之后回到肖家没多久，他就见到了墨梅。
或许是因为看她们母女俩身世可怜，又或许是因为墨梅和那个小女孩有着相似的长相，他的心中生出了些许善意和怜悯，将她二人留了下来。
在肖府度过的日子里，他也试着在墨梅的身上寻找那个不知名女孩的影子，但无论是墨梅还是长辈介绍认识的其他世家闺秀，没有任何人和她有半点相似。
她眼中有火，话中带刺，但同时也有一颗温暖的心。
她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让人明知有扎手的危险但仍欲采撷，她是明媚夺目的日光，，让人甘愿冒着刺眼的疼痛去仰望。
他一直怀有一种迫切的心情，想要再次见到这个女孩，甚至，想要天天见到她。
这应该就是心悦吧，他想道。
可是这样一来，他此时此刻强烈振动的心脏又是怎么回事呢？
*
肖府偏房。
在睡梦中的少女突然感到后颈一凉，她闭着眼睛扯了扯身上的被子，但凉意并没有消失。她冷地打了个寒颤，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她迷茫地睁开眼睛，然后翻个身，看见屋子的门开了一条缝，而门口站着一个人。室内很黑，她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看了很久，才辨认出那人是和她同住一屋的墨梅。
“墨梅？你怎么在门口站着？”她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
“我把你吵醒了吗，碧荷姐姐？”墨梅道。
碧荷是和墨梅一同进入后厨的丫鬟，但是要比墨梅大上几岁，她身材高挑，模样也出挑，很快就被管事妈妈调出去专门去各院送菜，多了很多在众人面前亮相的机会，不过在偏房，她还是一直和墨梅合宿，几年下来，两人的感情和亲姐妹差不多。
之前在灵夏堂林语茗问起是谁做的饮品时，就是她主动站出来为墨梅邀功，希望她可以留在少夫人身边，而不是继续待在那个满是油烟的厨房。
当然，这是前话。
窝在被子里的碧荷听出了墨梅话里的歉意，连忙道：“没有没有，我自个儿醒的。不过，你是要出去吗？”
墨梅点点头。
“今天发了工钱，再加上之前少夫人给的赏钱，刚好够我娘的一副药。下午我去医馆配了药，现在给她送过去。”她道。
算起来，墨梅和她娘亲都是肖府的人，但后者身体不好，没干几年就不行了，墨梅用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钱在外面租了个便宜的小房子，用来安顿她母亲。
每隔一段时间，墨梅就会带配好的药去看她母亲，这件事情碧荷也知道。
“可是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大雨，你还要出去吗？”碧荷问道。
墨梅答道：“之后几天王大娘让我去帮后厨帮忙，应该会很忙，所以便决定今天去了。”
墨梅口中的王大娘就是她在后厨时一直跟着的师傅。
因为她被林语茗调到了灵夏堂，王大娘的身边就没有帮徒了，招收一个新的学徒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当王大娘提出让她有空去帮一把的时候，墨梅立即就答应了下来。
听了墨梅的解释，碧荷也不再阻拦，只是又贴心地嘱咐了一句：“那你早些回来，我给你把早膳温着留在房里，你记得吃啊。”
墨梅温柔地朝碧荷笑了笑，说了声谢谢，然后便提着手上的药包出了门，临走时还将门好好地合上了。
到了夜里，雨落得越发大了，像是要把云层中蕴含的水汽全部泼下来，墨梅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每踩一步都很辛苦。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到达了一间屋子门口。
那屋子坐落在城郊，属于肖家田庄旁边村子的一户人家。她月钱少，若不是一个相熟的管事妈妈肯帮忙，而且那户人家好说话，她恐怕连茅草屋都租不起。
如今夜深，不便去叨扰住在隔壁的那家人，墨梅便拿出了钥匙插进了锁扣里，悄悄地打开门进去了。
屋内一片漆黑，她摸黑找到了门口高台上提前备好的火柴和蜡烛，然后借着烛光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去。
最里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将头蒙在了被子里，整个身体侧着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像隆起的一个大包。
墨梅刚走了没几步，那个人突然将被子掀起，然后噌地坐了一起，大叫了一声：“是谁！”
墨梅怕惊醒邻近的人，赶忙道：“娘，是我，墨梅。”话中带了安抚的意味。
听了她表明身份的话，那人才慢慢放松了警惕。
随着墨梅的走近，她手中的烛光照亮了床上那个女人的面容。
与同龄的中年妇人相比，那女人显得有些清瘦，而且肤色也比一般人要白，像冬天的雪花一样。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她脸上的伤疤，仿佛有数十条蜈蚣在上面爬行，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看起来十分可怖。
墨梅只是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不是因为厌恶，也不是因为嫌弃，只是单纯的回避。
接下来，她的目光停在了床边摆着的鞋上。
那双布鞋是不久前她新买的，但是现在鞋面上沾染了许多污泥，感觉是在泥泞的雨水里走了一遭，而且鞋的头部有些微微翘起，应该是长时间的磨损和弯曲导致的。
墨梅皱眉问道：“娘，你今天是不是出门了？”
女人并不回答，无言地又躺了下去，作出要睡觉的样子。
墨梅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将手探进了被子里，在摸到膝盖处后，用力地往下一按，而在她动作的同时，女人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呼号，下意识地往里躲。
“你这死丫头，干什么呢！”女人说道。
“这话该我问您吧，这大雨天的您出去干什么，本来膝盖就不好，一到雨天就疼，干嘛要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呢！”墨梅反问道。
纵然生气，她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
但这样一来，她心里的怒气也无处释放，最终只能气呼呼地转身。
“我去给你煮药，你好好待在床上等我。”墨梅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女人坐在床上，并没有说话。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墨梅将火炉上的药罐拿了下来，将里面的药汁倒到了手边的碗里，然后端到了女人的面前。
碗上的热气都泛着苦味，可想而知里面盛着的药汁会有多难下咽，但女人二话没说就把药喝了，一声苦都没叫，然后把空了的碗放到了床头的矮柜上。
见墨梅没有要说话的样子，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宫里的人传来消息，皇上下旨让烈王率兵击退云摹国的军队，我得赶紧把这消息传回去，所以今天才出门了。”她道。
女人一边说，一边低头揉着膝盖，虽没有看向墨梅，但到底是和她解释了自己的行为。
听了她的话，墨梅的脸色才好了一点。
但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
“娘，你要为云摹国探听消息到什么时候？你一直为云摹国做事，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他们赢过几次，还不是一直吃败仗。”墨梅说话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抱怨。
这番话让女人勃然大怒。
她怒吼道：“你这孽种说的是什么话，云摹国是我们的家，我们是云摹国的人，不帮着自己的国家，难道要转而投向欺师灭祖的胥朝吗？”
没有听错，墨梅的母亲就是云摹人。
云摹国虽是小国，但历史悠长，在胥朝正式建立之前就存在了，因此，在云摹国也流传着这样的话，胥朝的开国者原是云摹国的人，但是在云摹国后自立为王，背叛了他的故乡。
虽然不知真相如何，但显然，墨梅的母亲对此是深信不疑。
这类话墨梅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一开始还有些相信，但听多了就觉得有些烦了。
而且她从小在胥朝长大，从来都没有去过云摹国，根本不知道哪里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无论是怀念和忠心，都没有母亲那样深。
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便低头保持沉默。
这时，床上的女人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女人问道：“对了，听说林家的二女儿嫁给了肖陵昀，你可有见过她？”
“见过了，以后估计会经常见到。”感受到母亲来的视线，墨梅补充上了解释，“前不久，少……她将我调去了她的院里，让我给她做菜。”
墨梅话音刚落，女人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一对柳眉倒竖，看起来很是生气。
“她凭什么让你给她做事，这是把你当下人使唤吗！明明你们的血脉里都流着同样的血，为什么你要伺候她！”
“我比不过她，难道我的女儿也比不过她的女儿吗？”
“既然她让你给她做菜，那你干脆在菜里下毒好了，娘给你去要一种毒药，可以不知不觉地将人毒死，到时候我要亲眼看着她悲惨地死去！”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内容也越来越离谱，但其中浓烈的怨恨让人听了不免心里发颤。
墨梅看着母亲疯癫发狂的样子，心中钝痛，只能将门窗合好，将自己和她一起关在这间屋子里，做一个无言的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