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这场雨来得突然,原本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一下就变得乌云密布,路上的行人都没有备伞,为了避免淋成落汤鸡,都躲到了就近的屋檐下避,一时间道路上空旷了许多。
道路的尽头有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向这边走来,一个撑着伞,一个披着蓑衣,走在路中间,很是引人注目。
肖陵昀撑着伞,脚下踏着特制的军靴,即使走在水里也如履平地。
但是他身边的曹海潮就不同了。
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脚上还套着木屐,整个人被罩得严严实实的,虽然一滴雨都没淋到,但身体显得格外笨重。
肖陵昀放慢了脚步,等曹海潮追上自己后,问道:“你为何不带两把伞来,这一套穿在身上多笨重。”
“少夫人说,雨势太大,我若撑着伞过来,伞面上的桐油都要被雨水冲刷掉了,倒不如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还不至于受寒。”曹海潮答道。
肖陵昀沉默了一瞬,然后道:“她一向细心。”
在雨声的掩盖下,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曹海潮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却刚好捕捉到肖陵昀脸上复杂的神情。
曹海潮觉得这样的神情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
前段日子,他得知林语茗给甄婉送去了珍贵的百年灵芝治病后,也是这幅表情。
感激又亏欠,想言谢又不敢说出口。
这般别扭和尴尬的样子,归根到底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说是夫妻,并不符实,说是朋友,但似乎有些过界,让人进一步也不是退一步也不是。
曹海潮自己平心而论,认为林语茗没有世家千金的娇气,对人也十分和善,应当算是个极好的女子,即使初见不心动,相处久了也会慢慢觉出她的好来,若嫁到别人家,肯定能与夫君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怎奈何运气不好,偏偏遇上了自家少爷这个不解风情的冰疙瘩。
不过现在看来,再冷的冰,也有融化的一天。
自己跟在肖陵昀身边这么多年,最是了解他,他能露出这般神情,便是已然动心了,只是他太过迟钝,还未察觉罢了。
“少爷,我觉得少夫人真的挺好的,”曹海潮开口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过日子吗?”
肖陵昀莫名地觉得有些烦躁。
自从那次冬衣的事情后,军中就有不少人向他打听林语茗,有人好奇她是个怎样的人,有人询问他们两人关系如何,还有人想让他将人请来好好问候一番。总之,他走到哪里,就能听见这个女人的名字,像是摆脱不掉似的。
在雨中走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快要将她忘记了,被曹海潮一提,脑袋里又浮起了她的身影,想压也压不下去。
“怎么突然说这个?”肖陵昀皱眉道,“我和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和她和离,到时候便再也没有关系了。”
“可是什么时候时机才会成熟呢?”曹海潮追问道,“少爷,你若是真的想和离,还是趁早吧,别耽误了人家”
肖陵昀手里那把原本向一边倾斜的伞顿时直立了起来,顺着伞面滑下来的雨滴落在了曹海潮的肩上,然后又顺着蓑衣的纹路掉到了地上。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你今天的话真多。”
曹海潮又说了一句:“少爷,你不会还想着小时候遇到过的那位姑娘吧?”
代替回应的是肖陵昀停顿下来的脚步。
但很快,他就又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只是不再说话,沉默地在雨中前行。
曹海潮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肖府的时候,已经很迟了,一路走来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到灵夏堂附近的时候才能看到里面的灯火。
林语茗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灯,微弱的亮光在黑暗中打开了一条间隙,她远远地看到肖陵昀和曹海潮往这边来了,便命人撑开伞,同自己一起去迎接。
肖陵昀见她亲自来了,加快了步子,可这一来倒是把曹海潮落在了后头。
曹海潮抬头瞅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暗自诽议。
呵,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男人。
肖陵昀收了伞,交给了旁边的人,然后同林语茗并肩走进了屋里。
桌上有林语茗刚好泡好的热茶,她斟了一杯递到肖陵昀手上。
肖陵昀在雨夜里待了这么久,虽没有淋到雨,但露在外面的手却是凉了个透,这杯热茶来的正是时候,捂在手里可以取暖,喝下去可以热身,比什么都有用。
等掌心恢复了正常温度,肖陵昀就将手里的茶饮了下去。
茶水不仅热乎乎的,还甜滋滋的。
“这茶怎么是甜的?”肖陵昀问道。
林语茗道:“我在里面加了桂圆和蜂蜜,这样既可以驱寒又能够润肺,秋日喝再适合不过了。”
见肖陵昀杯里已经见底,林语茗便又给他续了一杯。
这次,肖陵昀没有急着喝,而是先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才抿了一口。
澄澈的茶汤呈现出浓郁的暗红色,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温热的液体在舌头上泛出淡淡的甜味,将红茶原本自带的苦涩给化开了。
肖陵昀不禁赞了一句:“你这茶泡得真不错,我竟不知你手艺这么好。”
“其他姑娘绣花练琴的时候,就我忙着泡茶,现在也就这手茶艺拿的出手了。”林语茗道。
这话听上去是自嘲,但其中隐隐带了几分骄傲。
看来,她是真的喜欢茶艺。
肖陵昀含着杯沿,思绪越飘越远,然后想起了成婚前和曹海潮的一次对话。
当时他刚从校场回来,满身都是汗,又热又腻,他赶忙跑回住处准备换一身衣服,正好碰上了从府里出来看自己的曹海潮。
曹海潮兴冲冲地跟着自己进了房间,在后面不停地絮絮叨叨,而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话。
“大少爷,我悄悄去打听了一下,未来的大少奶奶不太爱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屋里磨练茶技。”
彼时赐婚圣旨刚下,身为他的随从,曹海潮异常自觉地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四处奔波去打听林语茗的情况。
他因为黑风军被分配到条件最差的城南演武场,心情极其糟糕,根本没有心思去听他说话的内容,唯一记住就是茶技二字。
当时他还特别不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无能闺秀消磨时间的方法,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倒是他小瞧人了。
坐在他对面的林语茗则因为刚才的夸奖而感到欣喜。
她一生最爱的就是茶道,只是胥朝并不盛好茶之风,她所钻研的东西也无知音可以共赏,所以只要有人夸一句好喝,她便十分高兴。
少女弯起的嘴角和微红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室内的地上放了一盆炭火,闪烁的火光映在她的双眸中,似有水波流动。
肖陵昀感觉自己的心弦莫名地被拨动了。
奇怪地心情带动着他的身体作出了奇怪的举动,他无意识地搓着手,两只脚不停地摩擦地面。
林语茗注意到了底下的动静,然后看见了肖陵昀前后移动的双腿。
“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她问道。
肖陵昀说:“哦,我的鞋子好像被雨水浸湿了,穿着有些不舒服。”
听了他的话,林语茗一愣,显然没想到他能将湿鞋袜穿那么久,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催促道:
“那你赶紧去把鞋袜换了,湿的东西贴在身上容易让寒气侵体。”
听了她的话,肖陵昀立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快步往内室走去。
他从衣橱里拿出了一套新的鞋袜换上,然后坐在了近处的一把木椅上。
他低着头,眼前是足上雪白洁净的云锦,耳边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胸膛里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乱的缘故,今日的大雨天反倒让肖陵昀想起了十几年前一个艳阳天。
那日春光明媚,天气极好,但他的心情并不好。
不久之前,他的父母大吵了一架,母亲一气之下就带着他回了蓬州老家。
但很快母亲就收到了肖家的来信
信上说,父亲于半月前已随军奔赴战场,让她不要太过担心,好好照顾自己。
话虽如此,但事关到亲近之人,甄婉怎么能放下心来,她悬着一颗心,带着他一同去了蓬州当地的一所寺庙祈愿。
他听见母亲对着佛像念着保佑父亲平安归来的话,又想到了以往在父亲身上看到的伤痕,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恐惧。
他一个人跑到了寺门口的一颗树下,偷偷地蹲在那里抹眼泪。
突然,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上方传来。
“小哥哥,你怎么在哭啊?”
他抬头向上望,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坐在树枝上,两只腿摇摇晃晃,蓝色的裙摆随之荡起,像海上的波涛。
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在树上,愣了片刻,才伸手去抹眼泪。
父亲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下被人瞧见了,可太丢人了。
“我……我没哭!”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他故意装作凶巴巴的样子,转移了话题,“倒是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在树上啊,这多不文雅。”
女孩哼了一声,然后道:“我阿娘说了,男女平等,你们男孩子都可以上树打鸟,我怎么就不能上来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一双大眼睛直盯着他看,里面仿佛有火光跳动。
这话他从未别人听过,觉得怪异又新鲜。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吓得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轻轻地在他的脸颊上擦了一下。
“小哥哥,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偷偷躲在这里抹眼泪的事情说出去的。你若是难过,就放声哭出来,我阿娘和我说过,憋在心里才是不好的。”她柔声道,“这帕子给你,你若是实在不想被发现,就用它擦擦眼泪吧。”
说完,就将帕子塞在他的手里,然后一蹦一跳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