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柏钰跪坐在皇帝的榻前,而乾帝则半靠在床榻之上。
“一切都很顺利?”乾帝问道,眉头紧锁。
柏钰点了点头,沉声道:“很顺利,他并没有抵抗,或是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听了这话,乾帝顿时笑了起来,笑声很是怪异,犹如夜枭一般难听得直刺耳膜!
“顺利?顺利好啊!咱们这位左相大人,时至今日还没有死心啊!”
柏钰闻言悚然一惊,低下了头来,不敢发一言。
章太岳,还没有死心吗?
这怎么可能?
他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啊?
离阳军落入镇北王萧弘琰手中,章太岳本人也身陷囹圄,他还在指望什么?
难不成指望他提拔上来的门生故旧?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这么浅显的道理,左相章太岳不可能不懂!
那他手中还有什么筹码?
这个问题,乾帝同样也在思考。
“你不了解章太岳,君臣这么多年,这世间,恐怕唯有朕,才真正了解他!”
“他如果满盘皆输的话,是不会束手就擒的,有时候宁愿去死,也不愿见到胜利者的嚣张嘴脸。”
“可是现在,他偏偏没死,偏偏选择了束手就擒,你说他打得什么主意?”
柏钰一抬头,皇帝的眼光有些刺人,令他悚然一震。
似乎现在的皇帝萧天赐,才是那位励精图治的圣贤明君!
想着,柏钰垂着头,没有吭声,等着皇帝陛下发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皇帝幽幽一声长叹。
“人在哪里?”
“跪在殿外!”
“带他进来吧,君臣二十一年,总归是要见见的。”
柏钰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些许哀伤。
如果左相章太岳没有做这一切,如果镇北王萧天豪还健在,那大乾是不是完全不一样了?
君圣臣贤,政治清明,朝野称颂,经济繁荣,百姓富裕,天下小康……
可惜,没有如果。
很快,柏钰领着一人走了进来,苍老得如同入冬的枯树,不见丝毫生机。
乾帝望着章太岳,久久都说不出话。
沉默半晌,他陡然喝令道:“除了左相外,所有人都出去!”
魏忠河大惊失色,忍不住劝道:“皇上,奴才……”
“出去!”
无奈,魏忠河只能带着宫人,全部退了出去。
此刻整个寝宫内,只剩下了萧天赐与章太岳,这对相伴二十一年的君臣。
一个,是骨瘦如柴、病入膏肓的老人。
一个,是身形佝偻、不见生机的老人。
这对曾经并肩作战的明君贤臣,现在都老了。
章太岳站在床榻之前,深深地弯下了腰,动情唤道:“陛下!”
“自己坐吧,先生。”乾帝摆了摆手,指了指床榻跟前的锦凳。
章太岳一怔,眼眶有些湿润,依言坐了下去。
萧天赐半闭上了眼睛,章太岳也没有吭声,两人是相伴了二十一年的君臣,本应该无所不谈。
但是现在,他们却是尽皆沉默了,沉默得有些可怕。
“先生,一晃眼,快三十年过去了,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
萧天赐突然问道,脸上浮现出了怀念之色。
章太岳含笑点了点头,脸上同样浮现出了笑容。
“当年我与老五最不受宠,所以过得也是无忧无虑,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却不料冲撞了先生,说到底这也是缘分啊!”
章太岳迎着乾帝的目光,平淡开口道:“微臣还记得,当年皇上兄弟二人策马狂啸,万丈豪情至今未曾忘记,所以臣才会归心皇上。”
这次,轮到乾帝惊讶了。
他没有想到,原来竟是那次相遇,让章太岳注意到了自己兄弟二人,其后更是改变了大乾政局!
打开了话匣子,章太岳也没了顾忌,叹道:“皇上与镇北王贵为天潢贵胄,策马惊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吏,都能即刻下马道歉,这与萧天策等人相比,不知好出凡几。”
“至少那个时候,臣心里就知道,皇上心中是有百姓的,从那之后臣便多加留意,最终确认皇上就是臣要效忠的盛世明君。”
见微知著,管中窥豹。
萧天豪与萧天赐兄弟二人策马狂啸,无意间惊扰了他人,都能当场下马致歉。
而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兄弟二人彰显出的万丈豪情,不属于任何天潢贵胄。
所以,章太岳选择了自己的明主,并通过策划宫廷政变,亲手将他扶上了龙椅。
乾帝苦笑了一声,幽幽叹道:“倒是没有想到,原来是因为那日偶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朕宁愿当日没有遇到过你,也就不会有今日这样的痛苦!”
章太岳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出言。
大殿内再次陷入寂静,气氛有些凝重。
“为什么?”乾帝陡然开口,冷冷地看着章太岳。
左相大人面无表情,低声答道:“为了大乾!”
“皇上即位后,励精图治,全力革新,废除弊政,一扫前朝奸邪之风。”
“那为什么,皇上要半途而废,对那些世家大族手下留情?”
乾帝一怔,瞳孔猛地一缩。
果然,他是因为世家大族,才做的这一切!
当年萧天赐即位称帝后,与章太岳君臣携手推行新政,兴科举、重寒门、平世家,几乎将所有世家大族全部赶出了朝堂。
但世家大族传承千年之久,想要彻底将他们铲除,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现在铲除了这些世家大族,用不了几代人,还会有新的士绅豪强出现。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所以当年萧天赐犹豫了,没有依照章太岳的命令,彻底铲除掉世家大族。
而是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允许高门子弟参加科举大考,重新入朝为官。
只是乾帝万万没有想到,就因为如此,章太岳却生出了异心。
“朕只是想着,朝堂安稳,百姓安宁,所以不愿赶尽杀绝!”
“那陛下现在不妨看看,朝堂之上,东宫之内,有几人姓崔,有几人姓王,又有几人姓李?”
章太岳冷笑了一声,沉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当年明明就可以彻底消除这个隐患,为何偏偏要给他们留下一线生机?”
“现在世家大族死灰复燃,只待太子即位称帝,那他们就可重返朝堂,执掌权柄,你我君臣这些年的努力与付出,都将毁于一旦,付诸东流……”
“够了!”乾帝暴怒,一口鲜血随之喷溅而出,“这大乾是萧家的大乾,由谁坐上这张龙椅,轮不到你这个臣子来指手画脚!”
“你以为朕是先帝,会任由你肆意妄为,辱我大乾帝胄?”
章太岳见状叹了口气,幽幽道了一声,“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