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蒋厂长的司机开车吉普车，将张家栋送到市南区那栋安静的德式二层小楼前时，已是万籁俱寂。
只有昏黄的路灯，在秋末的寒夜里洒下孤零零的光晕。
张家栋下了车，掏出钥匙，极轻地打开厚重的房门，一股混合着奶香和温暖暖气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显然是在等他。
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张家栋蹑手蹑脚地走上铺着旧地毯的楼梯。
主卧室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妻子小夏正靠坐在床头，身上搭着条薄毯，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听到门响，她立刻惊醒过来，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压低声音道：“家栋，你回来了？锅里温着小米粥，要不要喝点？”
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那架精致的婴儿床。
刚满月不久的儿子小向阳正睡得香甜，小拳头蜷在脸颊边，呼吸均匀。
张家栋摇摇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光亮。
他走到婴儿床边，俯身仔细端详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忍不住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吹弹可破的皮肤，目光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样？县里这么晚叫你去，出什么事了？”
小夏看着他不同寻常的神色，担忧地问。
她注意到丈夫虽然疲惫，但眉宇间却绷着一股劲，不像往常处理完公务后的松弛。
张家栋直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边换衣服边轻轻叹了口气。
“没啥大事，就是点工作上的小麻烦，你别担心。”他一边换下带着寒气的衣服，一边用尽量不经意的口吻说道，“还不是咱们县罐头厂那个‘太阳’牌辣酱，在美国卖得有点好了，惹人眼了……”
他拿起家居服，像是说起一件寻常的趣闻：“就那个萨姆超市，以前求着咱们供货，现在看咱们牌子立住了，有点想法了。他们那边啊，规矩多，动不动就爱打官司，说咱们的商标跟他们某个牌子有点像，闹腾呢。”
小夏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没那么好糊弄：“打官司？跟美国人打官司？这还能是小事？”
“嗨，说白了就是商业上那点扯皮的事，常有的事儿。”张家栋摆摆手，坐到床边，揽住妻子的肩膀，声音温和，“他们发了个文件过来，走个程序罢了。县里已经知道了，蒋厂长他们也在积极应对。说不定啊，他们就是看咱们是乡镇企业，想吓唬一下，讹点钱。”
他故意避开了“传票”、“鹰徽”、“巨额赔偿”、“禁令”这些刺耳的词汇，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邻居间的拌嘴：“咱们的牌子是在中国正儿八经注册的，受咱们自己法律保护，不怕他们闹。说不定闹一闹，咱们‘太阳’牌更出名了，销量还能再往上蹿一蹿呢……”
小夏静静地听着，目光却没有从丈夫脸上移开。
她看着张家栋努力维持的轻松笑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与凝重，还有那刻意放缓放柔的语调并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轻轻抚平了他家居服肩膀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褶皱。然后，她的手指停留在他坚实的小臂上，微微用力按了按。
“家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精准地落在他试图掩饰的心事上，“你别糊弄我。”
张家栋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小夏抬起眼，眼神清亮而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看不出你真轻松假轻松？要真是寻常扯皮小事，县里能这么晚火急火燎把你叫去？你回来能是这副样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却更直接：“是不是……特别麻烦？对方来头很大？咱们会不会……吃亏？”
她没问具体细节，没提那些可怕的词汇，但她的话语已经表明，她完全看穿了丈夫善意的谎言，猜到了这平静水面下的惊涛骇浪。
她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用一种带着担忧却无比坚定的眼神看着他，等待着他或许更真实一点的回答，仿佛在说：告诉我，我能和你一起扛。
卧室里温暖的灯光下，婴儿熟睡的呼吸声轻轻浅浅。
张家栋看着妻子聪慧而关切的眼睛，知道再隐瞒反而会让她更担心。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轻松神色慢慢褪去，化作一丝沉重的坦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啊……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反手握住小夏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情况……确实比刚才说的要严重得多。”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孩子的睡眠，也怕被窗外的夜色听去，“不是普通的商业扯皮。萨姆超市是动真格的，他们在美国加州正式起诉了我们，法院的传票……今天下午直接送到了县委。上面带着美国法院的徽章，全是英文，要求我们应诉。”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妻子的反应，见她虽然脸色更白了些，但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才继续艰难地说道：“他们指控我们商标侵权，违反了美国那边的产品外观专利，要求……巨额赔偿，并且要求法院下令，禁止我们在任何地方使用‘太阳’商标。”
这几个关键词——“正式起诉”、“传票”、“巨额赔偿”、“禁止使用”立刻被小夏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攥住了张家栋的手。
她终于明白了丈夫深夜归来那份深藏的疲惫和紧绷从何而来。这可不是可能吃亏的小麻烦，而是足以摧毁整个县罐头厂和他们心血的灭顶之灾。
然而，看着丈夫眉宇间深锁的忧虑和那份卸下伪装后的真实脆弱，小夏的心疼瞬间压过了自己的恐惧。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抱怨，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覆盖住两人交握的手上，传递着温暖的力度。
“我就知道……”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却异常柔软而坚定，“不然你不会是这副样子。”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温暖地看着丈夫：“可是家栋，再难的事，它也是个事，是事就得人去办，对不对？”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厂里的工友们都知道了吗？他们怎么说？”
“都知道了。”张家栋提到厂里，眼神里恢复了一点神采，“蒋厂长开了会，大家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好，没人怂，都喊着要跟他们干到底。口号都喊出来了，说多生产一罐辣酱，就是多一颗打向敌人的子弹。”
小夏听着，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真切的笑容，虽然带着泪光：“你看，我就知道咱们厂的人有骨气！大家心这么齐，劲儿往一处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她抬起手，轻轻抚平张家栋紧皱的眉头：“你别一个人把这么大压力都扛着。厂子不是一个人的，是大家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蒋厂长个子就不矮。再说了，”她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柔而充满力量，“还有我呢。家里的事，向阳，你都放心，有我。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前面冲，去跟他们打这场官司。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的牌子是自己创出来的，没偷没抢，怕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最温暖坚韧的绳索，一点点将张家栋从沉重的压力深渊边拉回。她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用最朴实的支持和信任，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张家栋看着妻子在灯光下温柔却坚毅的侧脸，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憋闷感，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缓缓地舒了出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妻子的手攥得更紧了。
“嗯，我知道。”他声音低沉，却不再像刚才那样飘忽，多了几分实在的底气，“你也别太担心，这事儿虽然棘手，但也不是咱们一家厂子在硬扛。”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变得沉稳了些，像是在安慰妻子，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曹县长那边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非常重视。他当场就拍了板，表示县里会全力支持我们，而且他已经亲自向上级外经贸部门汇报了，正在帮我们协调各方面的资源。这不是孤军奋战。”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庆幸：“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北京那边，我通过央视那边王主任的关系，联系上了一位专门研究国际商法和知识产权的刘专家，是真正的高手，对国家政策、国际规则门儿清。他已经答应帮我们了，他的团队正在研究对方的诉状，很快就会给我们专业的指导。有刘专家在后面指点，咱们心里就能有底，不至于抓瞎。”
他看着妻子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令人信服：“所以你看，天塌不下来。对方是厉害，但咱们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县长在支持，专家在帮忙，厂里工人们心气又这么足……这场官司，未必就像他们想的那么好打。”
小夏认真地听着，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就好……有领导支持，有专家帮忙，家里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在，你就专心去打这场硬仗吧。”
小夏的话虽然很温柔，听在张家栋的耳朵里却叫他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