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3年的中国,美元和外汇券之间的兑换,从来不是简单的数字游戏。当时的咱们实行严格的外汇管制,普通老百姓根本接触不到美元,而外国人入境后,必须将外币兑换成外汇兑换券——一种印着风景名胜的特殊纸币,只能在指定的友谊商店、涉外宾馆和免税店使用。
官方在当时给出的汇率是1美元约等于1.8元外汇券,但在黑市上,这个数字甚至可以翻倍。
只是因为友谊商店是当时中国唯一能买到进口商品的地方,从瑞士手表到美国牛仔裤,来自霓虹国的电视机应有尽有。
可是这里只收外汇券,普通中国人就算有钱,没有外汇券也进不去。
当初张佳栋和小夏结婚的时候,那台14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是他的父亲通过首都的朋友,换到了足够的外汇券,在加上当时的工业票,这才买回来的。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以当时咱们国内的生产技术水平的确是很难满足老百姓的日常所有的物质需求。
于是对于这些进口产品的需求,就让一个灰色市场应运而生。
在当时首都友谊商店的台阶上,永远蹲着几个穿蓝色"的确良"的中年人。
他们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外汇券,眼睛却紧盯着往来行人的鞋尖——能穿进口皮鞋的,八成是能换汇的主儿。每当有外宾模样的经过,就会听见一声压低嗓门的询问。
"同志,换汇么?"
手指在衣襟下比出2和5的手势,意思是1美元换2.5元外汇券。
而此次比尔下榻的北京饭店的服务员们,则是另有一套门道。
客房部的服务员总在打扫时"不小心"落下半包中华烟,烟盒里夹着写有"需换汇拨分机208"的纸条。
要是外宾上钩,她表弟半小时后就穿着电工制服上门,工具包里藏着成捆的外汇券。
出租车司机则是流动性最强的外汇贩子。像比尔之前遇到的那个司机,也经常借着拉活儿的时候跟那些外宾套近乎,要是发觉对方是潜在的买家,一定会向对方推销自己的外汇券。
这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交易者,像毛细血管一样维系着特殊时期的经济活力。
他们记得住每个版本外汇券的暗记,分得清真美元和"广东版"的区别,甚至发明出用《首都晚报》包外汇券的"安全递送法"。直到1985年外汇券取消,这场持续五、六年的地下金融狂欢才逐渐消散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
像是林彤这样,平时在大学里学英文,业余时间为这些外边的当翻译的大学生,正是因为能够无障碍地与这些外宾们交流,与像比尔这样的外商们,有更多的交易的机会。
林彤刚把外汇券的行情介绍完,纤细的手指正要从书包里抽出那叠印着颐和园图案的纸券,比尔却摇了摇头。
"林小姐,我不是来旅游购物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就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来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和照片,递到了林彤的手上。
"我这一次来你们国家,是为了找到这批滑雪服的代工厂,不知道林小姐您能不能从这些资料里,帮我找到一些这个工厂的信息?"
林彤的手顿在半空。她敏锐地注意到比尔说的是"代工厂"而不是"进口商",这个细微的差别让她立即改变了策略。外汇券从她指间滑回书包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本蓝皮笔记本。
"您要找服装加工厂?"
她的英语突然切换成商务腔调,从书包侧袋抽出一支英雄牌钢笔。
"北京第三服装厂刚引进了日本的重机缝纫设备,我父亲上个月去验收过。"
钢笔帽轻轻点在笔记本上,留下个蓝色的圆点。
窗外传来自行车铃的脆响。比尔望向窗外,看见几个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骑车经过,每人车把上都挂着个铝制饭盒。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行李箱夹层抽出一份布料。
这是他们之前,拆解张家栋他们合作说服装厂的那款滑雪服的时候留下来的一片防水面料。
"这种材质的防水工艺,你在本地见过么?"
他指着接缝处特殊的防水处理问道。
林彤的指尖轻轻抚过衣料,突然停在某个位置。她翻出内衬,指着个用红线绣的"于桂芬1983.7"小字:"这是质检员编号吧?这不像是我们北京这边服装厂的做法……"
她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快速翻到某一页。
"北京这边的国营厂都用铅字印章,蘸红色印泥盖在领标内侧……"
她的手指点着本子上几个不同的印章样本,继续向比尔展示道。
"您看,这是第一服装厂的,这是第二服装厂的,都是统一格式……"
比尔凑近看时,闻到笔记本上飘来淡淡的墨水香。那些红色印记确实工整得像是机器印刷,每个印章都清晰地显示着"质检合格"和厂名缩写。
"但您这件......"
林彤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刺绣编号。
"手工绣的质检标,我从来都没有在本地的服装厂见过……"
一边说着,林彤又把手中的那块面料翻转到了正面观察了起来。
林彤将那块防水面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眉头越皱越紧。她用手指轻轻捻着布料边缘,摇了摇头。
"这个面料..."她迟疑地说,"就是普通的雨衣防水布啊,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厂子能把防水布做的这么薄……"
比尔听闻林彤的分析,也是赞同的点点头。
"没错,就是最基础的PVC涂层工艺。可奇怪的是,我们在这个行业经营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哪个面料厂商,能把工艺做的这么薄。"
林彤把布料摊在桌上,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上面,泛着普通防水布特有的光泽。她突然想到什么,翻开比尔给她的文件仔细查看。
"等等,这个交货单..."她指着右下角一个模糊的印章,"这里有个'合作社'的字样,但前面的字看不清了。"
比尔凑过来看:"我们也注意到这个了,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显然,比尔这样在漂亮国的工厂经营者,是理解不了“合作社”这三个字是代表什么的。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窗外传来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声响,还有小贩叫卖冰棍的吆喝。林彤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面,突然眼睛一亮。
"会不会是..."她犹豫了一下,"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是青岛本地的小厂接的活?"
比尔挑了挑眉,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青岛本地的小厂?能生产出来这样的滑雪服?"
林彤听到比尔的质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服输的光芒。
"比尔先生,"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您可能不了解我们中国的“合作社”是什么。"
她将手中的防水布轻轻放在桌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
"我曾经去过广州,见过那里的手工作坊。"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您知道那边沙河村的小巷子里藏着什么吗?"
没等比尔回答,她就继续道:"有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服装小作坊,门脸只有两间平房大。"
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进门左手边是五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每台都被用得漆都掉光了。可您知道吗?那里的老师傅们能用这些老古董做出针脚密得连水都渗不进去的防水服。"
比尔露出怀疑的神色,林彤却不急不恼,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领头的是个姓张的老裁缝,今年该有六十五岁了。他总爱戴着一副用胶布缠着腿的老花镜,手指关节粗大得像是树根——可就是这双手,能摸出布料上0.1毫米的厚度差异。"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林彤的目光变得悠远:"我见过他们干活。张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把普通的雨衣布料放在自制的木架上,用烧热的铁块一点点烫出防水层。"
说到这儿,她突然又转向比尔。
"您知道他们怎么测试质量吗?不是用仪器,是把做好的衣服套在暖水瓶上,倒满开水晃十分钟。"
林彤说得绘声绘色,比尔听闻,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居然还有这样的工厂?有这样的生产方式……”
林彤的描述让比尔的思绪飘回了自己的工厂。
在记忆里,崭新的德国压胶机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价值四十五万美元的三台设备整齐排列在恒温车间里。
可工人们慢条斯理的动作,让这些精密仪器像个昂贵的摆设。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工会代表拿着厚厚一沓条款来谈判,坚持每天只能工作7.5小时,连设备调试都要提前两周打报告申请。
窗外的阳光在茶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变成了去年圣诞节前的加班灯光。那天他们接到滑雪场的紧急订单,可流水线上的工人因为自动售货机的可乐不够冰,直接摔了质检章走人了……
按照林彤所说的,这块防水布的一道接缝处如此细密的针脚,在他们工厂至少要调校半天设备才能做出来。
而林彤口中那些老师傅,居然用老掉牙的蝴蝶牌缝纫机就能车出来同样的线迹,那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找错了方向。
"林小姐,"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探究,"你似乎对这个行业很了解?"
林彤正往书包里收笔记本,闻言抬起头,发梢在阳光下泛着栗色的光泽。"去年暑假开始,我给七拨外商当过翻译……"
她的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日本商社、香港贸易公司...都是来找代工厂的。"
钢笔突然停下,她狡黠地眨眨眼:"最夸张的是个意大利人,带着二十箱皮样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说着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米兰皮革商会"的字样。
比尔接过名片,闻到一股淡淡的皮革味。他想起自己工厂里那些拿着高薪却整天抱怨的设计师,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青岛..."
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几上敲出火车行进般的节奏,"明天最早的航班是几点?"
林彤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抽出张时刻表,这个书包就像是一个百宝囊,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变出来她想要的东西,钢笔尖在"K101次"上画了个圈:"早上六点二十的直达快车,硬卧八小时……"
她的笔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不过比尔先生,我们聊了这么多,翻译费用的问题……"
"你若是能陪我一起去,每天两百美元。"
比尔直接报出价码,对于他这种纯老外,林彤显然是个非常得力的助手。
"食宿另算……"
他又补充道。
林彤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计算着,突然停下:"换成外汇券行吗?按1:2.3……"
见比尔挑眉有些不解,她笑着解释道:"友谊商店新到了一款东芝的收音机,我父亲过几天的生日..."
窗外的广播突然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显然是到了下班的时间,声音盖过了比尔的轻笑。
他起身从行李箱取出三张百元美钞:"这是预付给你的报酬……"
钞票落在茶几上发出脆响,"后面的翻译费用我们日结,只要能找到这家工厂,我愿意再都付三百。"
“成交!”
林彤利落地收好钱,从笔记本撕下一页写起收据。比尔注意到她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落款日期还用汉字写着"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