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张家栋上一次来到他们县玻璃瓶厂,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使劲。
他还记得自己之前到玻璃瓶厂的遭遇,那时候齐国强和自己的那些狗腿子,还把持着整个高温车间的业务。
那时候要不是他找到了证据,把齐国强拉下了马,现在的玻璃瓶厂还不知道乌烟瘴气的是个什么样子。
如今,张佳栋再次走在车间里,虽然机器依旧轰鸣,空气依然灼热,但氛围已然不同。
他看到的是老师傅在专心带徒弟,年轻技术员拿着图纸激烈但坦诚地讨论,新来的车间主任老陈虽然为技术难题发愁,但眼神里是干净和想把事做好的急切。
而现在他的身份,也完全与之前他刚从大车班里被赶出来完全不同。
作为县合作社的负责人,为县里的经济发展贡献最大的集体企业,张家栋现在可是他们县里的大红人。
“张厂长,您看,这就是按您给的样品,我们尝试做的模具。”
老陈的介绍打断了张佳栋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
张佳栋收敛心神,将目光投向老陈所指的模具。那是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钢制模具内胆,上面精心雕刻着复杂的葡萄藤花纹,虽然还未完成最后的精加工和抛光,但已经能看出其精致的轮廓,正是仿照那捷克斯洛伐克样品瓶的浮雕。
“陈主任,进度怎么样?遇到最大难关在哪儿?”张佳栋俯身仔细查看,手指虚抚过那些雕刻的纹路,语气关切而务实。他现在不仅是客户,更是深知其中不易的同行者。
老陈叹了口气,指着模具上一处弧度特别复杂的区域:“最难的就是这里,张厂长。您看这葡萄叶子和藤蔓的交接处,要求过渡极其圆润自然,深浅有致。咱们这老掉牙的铣床,靠手工摇,精度很难控制,一不小心就刻深了或者留下刀痕,一抛光就容易糊。已经返工两次了,就怕吹出来的瓶子线条不清晰,显得笨拙,达不到您要的那种……那种高级感。”
旁边一位满手油污的老师傅插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可不是嘛!这外国玩意儿就是花哨,好看是好看,真做起模具来能累死人!要是齐……”他话说一半,似乎意识到不妥,赶紧刹住,尴尬地笑了笑,“哎,反正现在咱们是下了死力气了!”
张佳栋明白他未尽之语——若是齐国强还在,恐怕早以“做不了”、“没必要”为借口推脱了,甚至可能暗中使坏。他正色道:“老师傅说得对,这瓶子就是要求高!但正因为要求高,做出来了才值钱!这不仅仅是做个容器,这是做艺术品的模子,是咱们‘太阳’牌的脸面,更是咱们县工业水平的一次亮相!咱们必须给它攻下来!”
他看向老陈和几位老师傅,眼神充满信任:“设备跟不上,咱们就靠技术、靠经验来弥补!需要厂里怎么支持,尽管提。人手不够,我从合作社临时调两个学过机械制图的年轻人过来给你们打下手、算数据!需要其他材料,我去找县里协调!”
张家栋想到了之前市里面为了支持他们服装厂的业务,特意给他们调来的技术员,才能这么有底气。
老陈听到张厂长的支持,心里踏实了不少,连忙说:“人手倒暂时还够,就是这精度……我们尽量调校机器,慢工出细活。就是这时间……”
“时间要抓紧,但质量是第一位的!”张佳栋再次强调,“第一批样品瓶不追求数量,哪怕只做出十个八个完美的,也行!我们要的是证明咱们有能力做出来,而且能做得好!有了成功的样品,后续无论是改进工艺还是申请新设备,都有底气!”
他拿起旁边桌上那个捷克斯洛伐克的样品瓶,摩挲着瓶底“Made in Czechoslovakia”的刻印,目光坚定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咱们现在做的,就是要把这行字,换成咱们的‘Made in China’!让咱们县玻璃厂的名字,也能印在出口创汇的高级商品上!这意义,非同小可!”
一席话,说得车间里的老师傅和技术员们都热血沸腾起来。之前的畏难情绪被一种挑战技术高峰、为厂争光的荣誉感所取代。
“张厂长,您放心!我们就是不吃不睡,也把这‘金模子’给您抠出来!”老陈拍着胸脯保证,脸上充满了决心。
张佳栋又在车间待了一会儿,详细了解了其他几个配套模具的进度,才在老陈等人的陪同下离开。
这是他为县罐头厂争取来的一次机遇,也是帮他们县玻璃瓶厂打一场翻身仗的好机会。
等到他终于离开了玻璃瓶厂,天色已经渐晚,张家栋想着小刘儿刚被自己派去北京送货,正琢磨着开上他们合作社的那辆212回市里的时候,王宝光却在他们合作社服装厂的大门口儿把他给拦了下来。
“家栋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办公室里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我这等了你一下午也不见你踪影……”
“哦?王哥,是啥事儿这么着急找我啊?”
张家栋本来以为还是因为他们给县罐头厂拍的那条广告大火,来自全国各地的买家急着来上货呢。
结果,王宝光却告诉他,这电话是从市里面打来的。
“不是不是,是你们市里那边,广告工作室打来的电话,郑导好像是有急事儿要找你。”
张佳栋听到王宝光的话,心里“咯噔”一下。
市里广告工作室?郑导?他第一反应难道是广告播出出了问题?或者是央视那边有什么变故?心也立刻提了起来。
“王哥,别急,慢慢说,具体什么事?”他稳住心神问道。
“哎呀,我也说不清!就说让你赶紧回电话!好像是什么……找你们拍广告的人太多了,他们应付不过来了,让你赶紧拿个主意!”
王宝光努力回忆着电话里的只言片语。
“拍广告的人太多了?”张佳栋愣了一下,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无奈感涌上心头。
不是坏事,是好事,而且还是天大的好事。
他立刻把自行车往王宝光手里一塞:“王哥,谢了!车你先帮我看着!”说完,拔腿就朝着合作社那栋小楼跑去,脚步飞快。
冲进办公以后,张佳栋平复了一下呼吸,才立刻摇通了市里广告工作室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那头传来小马几乎带着哭腔的、又兴奋又崩溃的声音:“张厂长!您可回电话了!我是小马!郑导他……他快被逼疯了!不不不,是忙疯了!”
“别急,小马,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佳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全是电话!”小马语无伦次道,“从咱们的广告在央视播了之后,就不停有电话打来!一开始是打听‘太阳’牌的,后来不知道谁传出去的,说这广告是咱们工作室拍的,是您策划的!从昨天开始,画风就变了!”
小马喘了口气,声音提高八度:“全是来找咱们拍广告的!本市的、省里的,还有邻省的!做皮鞋的、做自行车的、做白酒的、甚至还有做饲料的!都指名道姓要找郑导,要找‘太阳’牌广告的原班人马!说多少钱都好商量,就要那种效果!郑导办公室的电话线都快被拔了,他现在躲到剪辑房里都不敢出来!张厂长,您快拿个主意吧,这活儿我们是接还是不接?怎么接啊?我们这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啊!”
张佳栋握着话筒,也愣住了。
他预想过“太阳”牌广告会成功,却没料到成功带来的连锁反应如此猛烈,他们才刚刚招过的人,现在眼看着就又不够用了。
“那林邵阳呢?他那边能不能暂时帮帮你?至少把这些客户的需求都先记录一下?”
张佳栋听到小马几乎崩溃的声音,立刻在脑中飞速搜索可用之人。
林邵阳这个名字跳了出来——他是合作社最早招进来的懂美术设计的大学生之一,脑子活络,做事也踏实,之前主要负责“太阳”牌罐头标签的设计和广告公司的日常杂务。
“林邵阳?”马姑娘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无奈,“他倒是想帮忙,可他现在也被堵在自己工位上了!好几拨人拿着产品样品和简单要求,直接就找到咱们工作室来了,非要当面聊,就认‘太阳’牌广告这个团队!林邵阳正焦头烂额地给人倒水、发资料,尽量安抚着呢!根本抽不开身系统性地接电话做记录!”
马姑娘几乎是哀嚎着补充:“张厂长,现在工作室里乱得跟菜市场一样!电话响、门铃响、人人都在说话……我们这几个搞创作的,哪经历过这场面啊!”
张佳栋一听,情况比他想得还要火爆。这已经不是业务咨询,简直是客户上门“围堵”了。
“嘶……”一想到这儿,张家栋难免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现在不光是他们县罐头厂的产能是个大问题,他们广告公司的业务要是再不想想办法,新来的这些同事们非得被这么热情的客户吓跑了不可……
“对!高老板,我得赶紧请他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