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一阵春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张佳栋他们县城的每个角落。
“市里要给咱玻璃瓶厂送个大宝贝来!”
“是个能自己雕花的机器!”
“听说花了老鼻子钱了,县里领导都当大事办!”
这天天刚蒙蒙亮,通往县玻璃瓶厂的那条不算宽敞的土路两旁,比过年赶集还热闹。
大人孩子,老头老太太,都揣着手,踮着脚,朝着市里方向张望。
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追逐,他们不懂什么机床,只知道今天有罕见的热闹可看。
“他二婶,你也来了?啥机器啊,这么大阵仗?”
“俺哪知道哩,听俺家小子说,是个铁疙瘩,金贵着呢,县里头头脑脑都来了!”
“好家伙,什么铁疙瘩县里这么重视啊?”
“你们听说了没,好像是张厂长他们合作社帮着张罗的,人家能把咱们县罐头厂的‘太阳’牌罐头卖到首都去,那本事指定错不了!”
人们议论着,猜测着。
虽然现在的日子还不算宽裕,可是县里出了能人,厂子有了起色,大家都觉得脸上有面子。
终于,道路尽头传来了沉闷的汽车喇叭声,大伙儿的注意也都被齐齐地吸引了过去。
一辆进口的重型大卡车,像一头沉稳的巨兽,缓缓驶来。
它开得极慢,却极其平稳,仿佛车上拉的不是什么机器,真的像大伙儿猜的那样,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卡车前面,曹县长的那辆212吉普车负责开路,县里的老百姓们哪见过这样的阵势。
原本嘈杂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脑袋,无论是戴着草帽的还是围着毛巾的,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孩子们也停止了打闹,被大人一把搂到身边,踮着脚尖,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好家伙,这咋来了这么多人啊?”
孙立军摇下来副驾驶的玻璃,看清楚路边密密麻麻的人群,也被当下的阵势吓到了。
小刘双手紧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和两侧的后视镜,神经绷得紧紧的,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
听到孙立军的话,他连眼睛都不敢斜一下:“立军,你别光顾着看人,张哥派咱俩开最好的车来接,千叮万嘱一定要稳、要安全。要是出半点岔子,咱俩可没法交代!你看这路两边全是人,你帮我盯着点右边,千万别让小孩突然跑过来……”
孙立军闻言,也立刻紧张起来,不敢再大意,瞪大了眼睛帮他观察右侧路况,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嘀咕:“好家伙,这压力,咋比咱们合作社接了外贸的大单还大……”
就这样,车队缓缓而行,在道路两旁乡亲们目光的洗礼中,终于驶入了县玻璃瓶厂门口,那片被特意清理出的空地。
空地上,曹县长带头,县里面的所有领导几乎全部到齐。
郑秘书、张佳栋、蒋厂长、陈主任他们更是簇拥着,看似沉着,实则空气中一直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情绪。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缓慢。
曹县长背着手,看似镇定地眺望着道路尽头,但脚尖却不自觉地轻轻点着地面。郑秘书也不时抬起手腕看看表,又抬眼望望路口。
蒋厂长性子最急,等了一早上,终于忍不住凑到张佳栋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嘀咕道:“张厂长,这……这派你们大车班的司机去接机器,到底靠不靠谱啊……可这都快过晌午了,咋还没个影儿?路上别是出啥幺蛾子了吧?那机器精贵,可经不起颠簸啊……”
张佳栋心里其实也绷着一根弦,但作为他们合作社的负责人,还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表现出来。
他又看了看道路的那边,确认小刘儿的车还没有过来,这才语气尽量平静地安慰道:“老蒋,沉住气,这次我可是让我们大车班的队长亲自押运,他开车最稳当,连我们合作社的销售部经理也跟车盯着呢。从市里过来路不远,不过拉着那么金贵的东西,他们肯定得求稳不求快。放心吧,准没事。”
蒋厂长听他这么说,这才懵懂地点了点头又站了回去。
旁边的陈主任早就已经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了,他听着两位厂长的嘀咕,忍不住也插话道:“张厂长,蒋厂长,我是真怕啊……这机器可是咱们费了那么大地力气,才从市里求来的宝贝疙瘩,它要是路上有点闪失,磕了碰了,我这……我这心都得滴血!咱们厂、咱们县可就指望它了……”
他一边说,一边焦虑地搓着手,眼睛几乎都要望穿那条路了。
就连平时最沉稳的郑秘书,这会儿见张佳栋他们合作社派出去卡车迟迟不来,也微微蹙着眉,低声向曹县长请示道:“县长,时间确实不早了,要不要让办公室往沿途公社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曹县长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看着远方,声音沉稳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信任:“沉住气,张家栋既然派了最好的车和最好的司机,我们就要相信他们。”
话虽如此,但这等待的几分钟,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显得那么漫长而煎熬。每一丝风吹草动,远处每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都会让他们的心提一下,然后又失落地放下。
直到道路的尽头,终于传来了一阵低沉而与众不同的引擎轰鸣声——不是国产卡车熟悉的动静。
张佳栋眼睛猛地一亮,第一个叫出了声:“来了!是咱们的车!”
所有人的精神都瞬间为之一振,之前的焦虑和嘀咕顷刻间被巨大的期待和喜悦所取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辆终于出现的道路尽头的重型卡车。
此时正如同一位不负众望的钢铁巨人,沉稳地、清晰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朝着他们缓缓驶来。
“我的天,这车可真气派!比咱县运输队的车大一圈还不止!”
“快看快看!那苫布底下鼓鼓囊囊的,肯定是个大傢伙!”
“啥宝贝啊?用得着这么大家伙拉?还得是外国车厉害!”
“准是那台宝贝机器!没看见县长和那么多领导都等着呢嘛?”
周围来看热闹的众人,也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孩子们兴奋地想往前挤,被大人紧紧拉住。
几乎所有的人都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些,现场的气氛热烈得像开了锅。
这万众瞩目的景象,如同迎接英雄般,让站在空地中央的曹县长等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腰杆也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
他们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兴奋的乡亲们,然后曹县长才大手一挥,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染力地对身边的张佳栋等人说:“走!看看咱们的‘宝贝’去!”
说罢,他就带头大步流星地迎向卡车,郑秘书、张佳栋、蒋厂长、陈主任等人立刻簇拥着跟上。
驾驶室门打开,小刘和孙立军跳下车。两人脸上还带着一路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务后的兴奋。
看到这么多领导和群众围过来,他们下意识地站直了身板。
“县长!张哥!蒋厂长!陈主任!机器安全送到了!一路平稳,没出一点岔子!”小刘挺直腰板报告,声音因激动都有些沙哑了。
孙立军则是在一旁用力点头补充道:“对对!我俩眼睛都没敢多眨一下,保证完完整整给你们送来了!”
他们的話引起了周围群众一阵笑声。
“好!好样的!辛苦了!”
曹县长则是用力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这赞许既是给小刘和孙立军的,也是说给所有围观乡亲听的。
张佳栋更是不用多说,来到二人身边以后,先是重重地握了握小刘和孙立军的胳膊:“你们俩,真是让我们好等!”。
蒋厂长则是迫不及待地绕着卡车转了一圈,想透过苫布缝隙看看里面的宝贝。
陈主任仰头看着这高大的卡车和里面若隐若现的轮廓,更是激动地肢搓着手,嘴里不住地念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显然,在场的众人里,没有人比他更着急看到这个能给他们玻璃瓶厂的生产技术,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大家伙了。
众人正围着张家栋他们合作社的重型卡车团团转,之前负责开道的吉普车副驾驶的门这时也打开了。
一位戴着眼镜、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看起来斯文却又不失干练的男同志,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从车上下来了。
他刚才一直在车里整理资料和工具,没有急着打扰这迎接的场面。
孙立军见到对方自己下了车,这才猛地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顶顶重要的事。
赶紧扯了扯正和曹县长说话的张佳栋的袖子,又朝蒋厂长和陈主任喊道:“张哥!蒋厂长!陈主任!先别光看机器!差点忘了大事儿!”
他这一嗓子把几位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孙立军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满是郑重地带他们来到那位刚下车的技术员身边:“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高兴了!曹县长,各位领导,市里不光给了机器,还给咱们派来了负责这台机器的专员——王技术员同志!”
说话间,众人已经又来到吉普车旁:“这一路上多亏了王技术员指点,告诉我们哪儿的路要特别慢,机器哪个部位要重点看着点,可是帮了大忙了!”
王技术员在孙立军介绍自己的时候,也是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主动向曹县长伸出手:“曹县长,您好。我叫王新民,市第一机械厂的。局里派我来协助咱们县玻璃瓶厂,把这台铣床安装好、调试好,确保它能尽快投入生产。”
然后他又分别与张佳栋、蒋厂长握手。当他的手和早已望眼欲穿的陈主任紧紧握在一起时,陈主任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王技术员!太好了!您可来了!我们盼您就像盼这机器一样!我们都是些土把式,这洋机器就全指望您了!有啥需要您尽管说,我们厂全力配合!”
王技术员感受到陈主任的急切和真诚,语气也更加恳切:“陈主任您太客气了。咱们一起努力,尽快让机器转起来!这机器虽然旧点,但精度保持得不错,是好东西!”
曹县长看着这位市里派来的专业人才,心中更是大定,高兴地保证道:“王技术员,欢迎你啊!你来得太及时了!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有什么要求直接跟陈主任或者郑秘书提!我们县里一定做好一切保障工作!”
直到曹县长也表了态,张佳栋这才上前建议道:“王技术员,路上辛苦了。后面安装调试的事儿,就多拜托您了!咱们现在还是看看怎么把这个大家伙从车上卸下来,安装到厂里面吧?这露天放着,总不是个事儿。”
王技术员听完张家栋的建议,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他先是推了推眼镜,快步走到卡车旁,仔细审视了一下机床的固定情况和卡车的高度,又探头看了看厂门口和车间的通道。
“张厂长说得对,得抓紧时间卸车。”王技术员转过身,语气果断地对陈主任和周围的老师傅们说,“陈主任,麻烦您安排几位经验老师傅,听我指挥。这机器重心高,分量沉,咱们得用滚木和倒链,一点点挪,千万不能求快。”
他一边说,一边从帆布包里掏出几副白色的劳保手套分发给大家:“来,大家都戴上,注意安全。先固定好倒链的支点,检查一下钢丝绳有没有毛刺……”
陈主任更是如同听到了军令,立刻大声应道:“好嘞!王技术员,您就瞧好吧!老师傅们都听着呢!”
他随即点了几位最有经验的老师傅的名字,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有人去搬早已准备好的滚木,有人去检查倒链,整个场面紧张而有序。
曹县长、郑秘书、张佳栋和蒋厂长等人见状,知道这种精细的活儿他们也帮不上忙,都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让出足够的空间给技术人员和工人们操作,但目光却始终紧紧跟随着每一个步骤。
随着王技术员一声令下,几位老师傅和工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苫布彻底掀开。
那台机器的完整真容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引得周围发出一片惊呼。
它并非人们想象中崭新锃亮的样子,漆面是略显陈旧的灰绿色,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和掉漆,铭牌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其结构本身的精密与强悍,粗壮的铸铁床身稳如泰山,上面纵横交错着导轨、丝杠,布满刻度盘的操作手柄复杂却有序,巨大的工作台面上还有着固定工件用的T型槽。
王技术员看着这台机器,眼中流露出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欣赏,仔细检查整部机器并没有因为运输而受到任何损伤以后,他才提高声音,既是对着曹县长等领导,也是对着周围所有好奇的乡亲们介绍道:
“县长,各位同志,大家现在看到的这台,是咱们国家早年从东德进口的WF-50型立式铣床!别看它现在样子旧,这可是正经的德国货,过去都是在大型国有厂或者军工单位里干精密活儿的!”
他用手拍了拍那厚重的床身,发出沉闷坚实的声响:“听听这动静!铸铁材质,刚性足,干重活也不变形!虽然是个二手设备,但保养得不错,核心精度还在!咱们用它来加工玻璃模具,那是绰绰有余,比纯手工雕刻效率高太多了,而且能保证每一个模具的精度都一模一样!”
他这番介绍,让周围的人群炸开了锅:
“嚯!德国货!怪不得这么大阵仗!”
“东德?是不是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个……社会主义的德国?他们的机器也这么厉害?”
“听听!人家技术员都说了,这是干精密活儿的!以前是给大军工厂用的!”
“二手的好啊!说明这机器经得住使!咱们用着更放心!”
“这下好了,咱们县的瓶子也能用上‘德国技术’了!”
曹县长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对身边的张佳栋和陈主任说:“好啊!虽然是二手的,但底子好,正是适合我们现阶段的好设备!这就叫好钢用在刀刃上!”
张家栋作为一个过来人,在上一世当然也见过未来德国最先进的机床到底是什么样子。
眼前这台WF-50虽然在他看来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和工业时代的粗犷,但其设计的合理性和基础工艺的扎实,依然让他暗自点头。
忽然,他的目光在机床操作面板一侧停了下来。
那里除了密密麻麻的手轮、手柄和传统的机械变速档杆之外,竟然还有几个略显突兀的按钮和一个小小的数字显示管窗口,旁边还有德文的标识。
“这是……”张佳栋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向前凑近了一步。这熟悉的元素让他立刻意识到,这台看似纯机械的“老家伙”,恐怕并不像它外表看起来那么“古老”。
他指着那几个按钮和显示窗口,带着一丝好奇和确认的语气,向正在旁边做初步检查的王技术员问道:“王技术员,这几个按钮和这个小屏幕……难道这台机器,已经带了一点……简单的电控功能?”
王技术员正拿着一块棉纱擦拭床身上的油污,听到张佳栋的问话,惊讶地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重新打量了一下张佳栋,赞叹道:“哎呀!张厂长,您好眼力啊!不愧是能带着厂子闯出新路子的人!没错!”
他像是找到了知音,热情地指着那部分解释道:“这确实是这台机床比较先进的地方了!它带了一套简单的点位控制和数字读入系统。虽然比不上现在国外最先进的数控机床,但比纯靠手柄摇和经验估摸,那可真是天壤之别了!至少一些重复性的、精度要求高的工序,可以设置得更精准,效率也能提高不少!”
王技术员的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兴奋:“没想到您一眼就看出来了!很多老技师都更习惯用手轮呢。”
张佳栋心中了然,果然如此。这发现让他对这台“二手设备”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在1983年的中国乡镇,能拥有一台带有一点早期电控功能的机床,已经是极其幸运和超前的事情了。
这小小的“超前”,或许就能在未来替他们解决大问题。
他笑着对王技术员说:“我也是瞎猜的。看来咱们这‘二手宝贝’,还真是到处都有惊喜!王技术员,后面可得好好挖掘挖掘它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