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完工厂，于大姐和吕晓晴心里都沉甸甸的。
刚才看到的自动化裁剪机、精准的充绒设备和电子控制的绘图仪，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合作社服装厂与这里隔着至少十年的技术鸿沟。
比尔似乎想缓和这种气氛，热情地招呼过来几位厂里的核心人员："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首席设计师玛丽安，技术主管詹姆斯。"
詹姆斯是个穿着工装裤的大个子，手上还沾着机油。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握住张家栋的手："张先生！可算见到你们了！"转头兴奋地对于大姐说："你们改进的那个腋下透气拉链，真是绝了！这个雪季投诉率直接降了一半！"
他边说边比划，差点碰倒旁边的水杯。
张家栋被他这热情感染，也放松地笑起来："过奖了，这些都是我们合作社技术骨干们的想法，我只不过是鼓励他们把这个思路实现了罢了。"
这时，门口又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玛丽安款款走来，一身剪裁考究的米色套装，颈间的丝巾系得一丝不苟。
来到会议室的长桌旁，她轻轻扶正被詹姆斯碰歪的杯子，微微一笑："各位好。"
紧跟着，她的目光在吕晓晴身上稍作停留，注意到吕晓晴笔记本上速写的设计草图，眉毛微挑："看来这位小姐对设计很有心得？"
张家栋刚翻译完，吕晓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笔记本："一点业余爱好，也算不上什么心得。"
玛丽安轻轻转动手腕上的镯子，似乎对张家栋翻译过的回应有些不屑："在纽约，设计师是个需要专业训练的职业。"
张家栋眉头微皱，他听出了玛丽安话里的轻视，但还是尽量客观地翻译了这句话。
只是后来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这位设计师架子可不小啊。"
吕晓晴的脸色微微变，于大姐则更是已经面露不悦。
"玛丽安！"比尔赶紧打圆场，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她刚从纽约时装周回来，是帕森斯设计学院的高材生，在业内很有名气。"他试着缓和气氛，"她只是...呃...对专业要求比较高。"
张家栋听到比尔的话，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向前一步，语气平静却有力："是么？那正好。我们对设计的态度也是一丝不苟的，现在刚好是向玛丽安小姐当面请教的好机会。"
这话一出，玛丽安明显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来自中国的"小厂长"敢这样接话。她重新打量了一下张家栋，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请教谈不上，"她微微扬起下巴，从文件夹里取出另一份设计稿，轻轻推到桌子中央，"这是我们在刚结束的纽约时装周上展示的'雪峰'特别款，获得了'最具创新设计奖'。"
设计稿上的滑雪服确实令人眼前一亮——大胆的荧光粉与黑色不对称拼接，肩部采用了夸张的立体剪裁，腰部还有一条极具未来感的金属腰带。
"这个设计打破了传统滑雪服的对称性，"玛丽安的语气带着自豪，"我们在面料上也做了创新，使用了反光材料，在阳光下更耀眼。"
她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设计稿，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当然，这种前卫的设计理念可能太超前了，各位看不懂也是很正常的。"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
张家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比尔在一旁不安地调整着领带，连技术主管詹姆斯都尴尬地别开了脸。
张家栋见到这么嚣张的设计师，自然是不高兴的。
只不过就在这时，他也注意到吕晓晴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那幅设计图上，独享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勾勒着线条，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晓晴，"张家栋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给谁留面子。"
他的目光扫过玛丽安，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
吕晓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她站起身，走到会议桌前，指尖精准地点在设计图的几个关键位置：
"厂长，那我就直说了。第一，这个肩部的不对称剪裁，在高速滑行时会产生不均匀的风阻，严重影响运动平衡。"
张家栋清晰地将这段话翻译成英语。玛丽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还没等她开口，吕晓晴已经指向第二个问题：
"第二，这条金属腰带的设计非常危险。滑雪者摔倒时，坚硬的金属扣很可能撞击腹部，造成严重伤害。这在专业滑雪装备中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完全是外行的臆测！"玛丽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你们这些只知道埋头生产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设计美学！"
她猛地站起身，指尖重重地点在设计稿上："艺术需要突破，需要牺牲！这套设计展现的是自由不羁的滑雪精神！"
张家栋原封不动地把对方的嚣张翻译给吕晓晴。
"牺牲？"吕晓晴的声调也突然提高了，她毫不畏惧地迎上玛丽安的目光，"用滑雪者的安全来做牺牲吗？"
会议室里火药味弥漫，比尔急得额头冒汗："两位都冷静一下，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份设计图，毕竟还没有实现……"
但玛丽安已经完全被激怒了，完全不顾及比尔的颜面，以及张家栋他们远道而来的身份。
她冷笑着说："我在帕森斯接受最专业的教育，我的作品在纽约时装周获奖的时候，你们还在……"
这一次，不等张家栋替自己的翻译完，吕晓晴打断她的话，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在认真研究怎么让滑雪者更安全地享受运动！设计师的笔不止是在纸上画画，更是在为每一个使用者的生命负责！"
她转身面对所有人，语气坚定："滑雪不是T台走秀，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山上，一个设计失误就可能导致严重事故。这件衣服的每个问题，都是在把使用者推向危险！"
张家栋从来没有见过吕晓晴如此的气势，原封不动的把吕晓晴所说的这些，一五一十地翻译给对方。
这番话让玛丽安脸色煞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就在这时，吕晓晴向前迈出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件设计稿，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而最不可原谅的，就是这个反光面料的设计！"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在强光照射的雪坡上，这件衣服会变成一个移动的眩光源。"
她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目光定格在玛丽安脸上："这不仅会晃到其他滑雪者的眼睛，更可怕的是——穿着者本人会在每个俯冲转弯时，被自己胸前的强光闪到视线模糊。这……这简直是在设计一个危险的炸弹！"
吕晓晴这番话通过张家栋精准的翻译，像一记重锤落下。
玛丽安踉跄后退，扶住会议桌才站稳，脸色苍白如纸。
"简直不可理喻！"玛丽安突然抓起设计稿，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摔门而去。厚重的木门"砰"地巨响，在车间里久久回荡。
比尔不知所措地看着晃动的门板，搓着手对张家栋说："张，这下可难办了......玛丽安是公司重金聘请的设计师......"
张家栋心里暗爽，却不得不强压笑意，安抚地拍拍比尔肩膀："放心，待会儿你去劝劝就好......"
这时安东尼推门而入，脸上还带着安排晚宴后的愉悦："各位，我在镇上最好的餐厅订了位子......"他话音一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刚才看见玛丽安气冲冲地跑出去，发生什么事了？"
比尔苦着脸简单叙述了经过。
张家栋正要开口解释，甚至准备替吕晓晴致歉——
没想到安东尼听完，非但不恼，反而朗声大笑，重重一拍桌子："说得好！"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张家栋和比尔都愣住了。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错愕。
安东尼笑得格外畅快，转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比尔说："老朋友，我早就想说了！去年那批荧光黄的滑雪服，仓库里还积压着三百多件，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他热情地走到吕晓晴面前，这次的笑容真诚了许多："吕小姐，你指出的安全问题非常专业。我们做户外装备的，最重要的就是保障用户安全。"
接着他又看向张家栋，语气带着赞赏："张先生，你们的团队让我刮目相看。不仅生产工艺过硬，对产品设计的理解也这么专业。"
这时，始终安静站在一旁的技术主管詹姆斯也忍不住开口："其实生产线上的工人们早就反映过这些问题，只是……"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门口。
安东尼会意地摆摆手："好了，不说这个。各位远道而来，我已经在镇上最好的餐厅订了位子，让我们边吃边聊。"
张家栋把安东尼的话翻译给众人。
吕晓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轻轻舒了口气。
趁着大家收拾东西的间隙，张家栋走到吕晓晴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晓晴，刚才做得对。咱们出来考察，不是来点头哈腰的。该坚持的原则就要坚持，该说的话就要说。"
他看了眼窗外覆雪的远山，语气坚定："做户外装备，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你今天的这番话，给咱们'雪峰'立住了根本。"
吕晓晴用力点了点头，于大姐也凑过来，拍拍她的背："闺女，刚才你可太给咱争气了！"
小夏在一旁看着，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