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今日白天阳光甚好,但到了晚上却是阴云密布,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了。
袁恩浩被拿下之后,手脚上了锁链,被押进了牢房。与其说是牢房,还不如是一间被重兵把守的破旧帐篷。
帐篷的上方正好有几个零星的破洞。袁恩浩就这样坐在茅草堆之中,仰望着深蓝色的夜空,若有所思。
五年前的今天,夜色正好,繁星点缀。
璎雪围猎场的中心,篝火熊熊燃烧。前朝皇帝为战士们取得丰硕的猎物而大摆宴席,举杯畅饮,全然忘了半个月多前遭遇了宣明军的偷袭。
当时年仅13岁的袁恩浩陪坐在父亲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朝着高台之上的当今圣上——不,彼时的“他”并未登基,略显稚嫩——望去。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吧,竟冲着袁恩浩一点头。袁恩浩受宠若惊,吓得碰倒了前来倒酒的宫女的酒瓶。那胆小的宫女一惊,赶紧下跪连连道歉。
这一连窜的行动,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袁世杰还未来得及呵斥犬子的无礼,便听得圣上爽朗的话语传来:“哎呀,那是袁恩浩吧,都那么大了。几岁了?”
吓得魂飞魄散的袁恩浩还未缓过神来,瞧了父亲一眼,这才战战兢兢地回复:“回陛下,13岁了。”
“13……比朕的两个孩子都大。”圣上的目光扫了坐在身边的“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学武,以后可要保护朕的——”
保护——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利剑,刺中了袁恩浩的内心,让他痛不欲生。
他是臣子,理应保护主子。但可笑的是,当时父亲一心让他成为文官而不准他习武,从而导致了毫无功夫的他居然是被保护的那一方。
圣上的话音未落,儿时年轻气盛的他立马站了起来,双手作揖,道:“臣……”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道:“臣以后定会保护好您。”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不要跟父亲一样成为文官了,他要学武,他要做武状元,他要保护好“他”,而不是……被“他”保护。
五年前宣明军行刺所带来的耻辱,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所以,哪怕像这样被定了死罪,他也心甘情愿。
眼睛如火烧一般,但落下来的泪水却并不能将其熄灭。
为了维持生命的呼吸,带来的却是不可遏制的痛苦。
铁质的锁链与四面而来的秋风冰冷刺骨,袁恩浩抱作一团,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口中喃喃自语:“陛下……”
如果可以,他好想向父母告别一声再走啊。
不。父亲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当初固执地要学武的自己吧。所以,哪怕被判了死刑,他都没有来看他一眼……
只是袁恩浩不知,他的父亲在帐篷之外徘徊了一宿,直到天空微微泛蓝,黎明初见端倪,他都没有想好该跟儿子说些什么。
他儿子的选择,是正确的吗?保护陛下安危,当然是正确的。
那么,他为何要生气呢?理由不是明摆着嘛!因为,他不想让儿子身处险境,更不想像现在这般面临死亡危机啊。
袁志杰一把年纪,唯有袁恩浩一个儿子。他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文官,尽心尽力地报效国家的同时,也祈求他能一生平安。
“哎……”袁世杰的叹气之中,掺杂着无奈与悲情。
天璇国早已风雨飘扬,当权者太后又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袁氏一族世代为官,侍奉天璇国的历代帝王。袁世杰更是与前任皇帝关系甚密,所以太后一直没敢对他下手。
这次逮着袁恩浩的罪责,太后必定小题大做,杀鸡儆猴,让所有人知道不服从她到底是何种下场。届时,朝廷将全部落入太后的掌中。
罢了罢了。如若儿子一死,那他便真的心灰意冷,辞官回乡,从此不问朝政了。
如此下定决心,袁世杰刚要迈开步伐踏入帐篷之中,便听得一英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这不是袁尚书吗?杵在这干嘛呢?”
袁世杰一转头,便见圣上带着小谭子前来。两人的身后,便是一众士兵。他的心中一紧,赶紧朝吴璇菲行礼,道:“臣见过陛下。那个……陛下,如今天色还未到行刑的时间,所以……”
“啊,袁尚书不要误会。”吴璇菲打断了袁世杰的话语,道:“那些不是押送袁恩浩行刑的士兵。况且,朕是来救人的。”
“……”袁世杰的大脑慢了半拍,误以为自己听错了:“救,救人?救犬子吗?”
“嗯!”吴璇菲一点头。要不是她身着龙袍,其模样还真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道:“母后已经答应放人了!”
◎
国舅爷的帐篷之中,并未放置金银器具,玉石玩物,而是堆满了兵法之书,溢满了书香之气,朴实而高端。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国舅——曾清英是饱读诗书、知识渊博之人。那一本本从未翻阅过、崭新如故的书只不过是用来装逼罢了。
唯一一本快要被他翻烂的,便是昨夜吴璇菲与她身边的小太监拿过来的账本。
曾清英作为吴璇菲的亲舅舅,自然知晓她的女儿身身份。
甚至,一年前吴璇明被刺杀,是他与妹妹——当今太后合谋让吴璇菲登基为王。为的,就是保证他们曾家在天璇国的统治地位。
而今,那位唯唯弱弱、任人宰割的“女皇帝”摇身一变,竟拿着罪证威胁起他来了。
何世明已被宣明军杀害,早已死无对证,曾清英大可以死不承认,再加上有太后帮衬,料想吴璇菲也无法对他做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吴璇菲身边的小太监聪慧至极,对他说道:“奴才知道,这本账本放在朝堂之中,您不会有任何损失。那么,如果奴才当着天下百姓的面公开呢?”
国舅爷的眉头一皱。
林木谭继续说道:“想必国舅爷也知道,如今宣明军蠢蠢欲动,旭城的监察御史被杀。如果那群不要命的反派军知晓您的罪行,您说……他们会不会来招待一下您?”他略作停顿,又道:“奴才知道,国舅爷的府上戒备森严,定不会怕那些反贼。那么,如果他们造反了呢?您说,您的罪行会不会被当做反派军造反的契机呢?”
国舅的神色一愣。如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将沦为天璇国的罪臣,即使是太后也难以保住他了。
“哼……”国舅一丝冷笑,道:“陛下,账本之上所写一事儿,臣全然不知。想必是那何世明想要陷害臣吧。至于您身边的奴才所说的一些子虚乌有的假设,您觉得可以唬住臣?”
“唬不唬得住你,百姓信不信你,朕都不知道。要不,试试?”如若此刻因为她的弱小而害死了袁恩浩,那吴璇菲定会痛恨自己一辈子。所以她努力将腰板挺直,说话铿锵有力。
国舅的嘴角一抽,全然没想到袁恩浩在吴璇菲心中竟然如此有分量,道:“陛下,不管账本真假,一旦公开,对您也是不利的吧。”
“是不利。”林木谭的声音让国舅的脑瓜子疼:“但首当其冲的肯定是国舅爷。到时候陛下如若拿宣明军与百姓没辙,就只能让国舅爷牺牲来平定众怒了。”
国舅:“……”
吴璇菲深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道:“朕要袁恩浩活着。国舅大可以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弊再做定夺。小谭子,我们走。”
“是。”林木谭在吴璇菲的面前乖巧听话,嫣然一副“待嫁”的贤夫之姿。但面对其他人,他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友好。他的目光扫了国舅一眼,道:“对了,国舅爷。旭城被宣明军一闹,民心涣散。奴才希望您可以放下对范哲的成见,提拔他重新成为县令。”
国舅知道那太监口中所谓的“成见”是指一年前范哲控诉何世明一事儿。因此事牵扯到了他的贪污,他便与何世明同流合污,整垮了范哲。
国舅的眸光扫过那位神似林木谭的太监身上,装聋作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林木谭对天璇国这帮当权者算是彻底绝望了,转身离开。他之所以在这里提及范哲一事儿,无非是想给国舅提个醒,增加吴璇菲在太后面前争取恢复范哲职位的机率。
待两人走后,硕大的帐篷之中,唯有国舅一人。
他那粗壮的手指划过账本上巨额的数字,深深叹了一口气。长大的吴璇菲翅膀硬了,正在努力地挣脱他与太后的控制……
“放任她如此下去,恐怕不行啊……”烛火映照在国舅的眸中,杀气涌动。
吴璇菲一踏出国舅的帐篷,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双腿一软,差点摔了下去。
林木谭立马伸手挽住,望着松了一口气的、憔悴的吴璇菲,问:“那么怕?”
“怕……”怎么可能不怕?那是她第一次与太后正面抗争,为自己争取权益。吴璇菲望着溢满了星辰的林木谭的双眸,道:“你说,国舅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太后?”
林木谭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柔和而坚定,道:“会与不会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已经会为了天璇国的未来进行抗争了。”
吴璇菲微微抬头望天。
那乌云密布的天空有如此时的天璇国一般,如若无人掀起一阵狂风,那皎洁的月光与漫天的繁星将再无重见天明之日。
她不能再弱小了。即使害怕,即使会遍体鳞伤,她都是天璇国的子孙,应为这江山社稷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