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外的雾散得比来时更快,像被什么吸走了。林予安没回头,只觉胸口那半片龟甲的热度陡然升高,仿佛贴着皮肤的不是骨片,而是刚从火里捞出的铜钱。陈玄戈没说话,但脚步沉了三分,靴底碾过湿泥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不是冻土,是某种脆化的旧纸。
他们去了水文局。
不是正门,而是东侧地下档案通道。林予安用指甲刮开锈蚀的电子锁面板,露出底下磨损严重的机械转盘。她闭眼,凭记忆拨动三圈零七格,听见内部齿轮咬合的闷响。门开时带出一股陈年墨臭,混着铁皮柜氧化后的腥气,扑在脸上像一张冷汗涔涔的脸。
档案室没有灯。只有高窗透进灰蓝晨光,照得满屋尘埃悬浮如微型星群。林予安径直走向西北角,那里堆着几只桐木箱,箱面刻着半脱落的篆文:“禹迹·禁启”。她蹲下,指尖刚触到箱沿,左手青鳞突然刺痛,一片薄鳞无声剥落,落在箱缝里,竟嵌了进去,与木纹融为一体。
陈玄戈站在门口没动,眼角血丝又深了一分。他从怀里取出那叠焚余纸片,边缘焦卷,中心却完好,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蛇蜕。他没点火,只是将纸片悬在掌心上方,低声念了一句什么。灰白虹膜骤然收缩,血泪滑至下颌,滴在纸上。
水渍没出现。
沥青出来了。
一股浓稠黑液从地板砖缝里涌出,带着硫磺与腐骨混合的气味,瞬间漫过鞋尖。林予安猛地后退,却被一根突兀翘起的铜管绊倒。她手撑地时,整片手掌按进沥青——不是烫,是冷,冷得像沉船底部百年未化的冰层。她拔出手,掌心赫然粘着七枚鱼鳞,排列成北斗状,每一片都映出她扭曲的脸。
“不是现在。”陈玄戈声音嘶哑,“是那时候。”
话音未落,地面塌了。
不是裂开,是整块地板像朽木般溃散,露出下方幽暗空间。两人坠落时,林予安看见头顶残余的晨光迅速缩小,变成井口大小的一点白,接着被翻涌的黑泥吞没。
落地不重,像掉进湿透的棉絮堆。空气里有桃木燃烧后的焦甜,还有……机油味。
他们在一个船舱里。
铁灰色舱壁布满铆钉,顶部垂下铜制管线,接口处缠着褪色红绳。墙上嵌着一块玻璃罩仪表盘,指针停在“水压异常”位置。林予安走近细看,发现玻璃下压着一本皮质笔记本,封皮上用炭笔写着:“薛白·盗捞日志”。
她翻开第一页,字迹潦草带血:
“七月十五,沉船墓坐标锁定。棺内能量场与我左臂共振,每次靠近都会皲裂。不是排斥,是……认亲。它要我把它带出去。”
翻到中间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照片: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围着青铜棺合影,笑容僵硬。背面一行小字:“三教授暴毙前一日,唯一生还者:渡阴客栈掌柜。”
林予安喉结动了动,没咽口水——太干了。
陈玄戈站在另一侧,正用骨灰坛接从天花板滴下的冷凝水。坛身微颤,水面浮起细密气泡,像有东西在下面呼吸。他忽然抬头,目光钉在对面舱门上。
门缝渗出桃木香。
林予安合上日志,指尖沾了灰,抹不掉,像是渗进了指纹里。她走向舱门,没推,而是贴耳上去。里面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反弹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了别的。
一种低频震动,不是来自门后,而是脚下。
像一艘更大的船,在更深的水底,缓缓转动锚链。
陈玄戈忽然开口:“你左手剥落的那片鳞。”
林予安低头。
鳞片不知何时已从箱缝移位,此刻正静静躺在她右脚边,背面朝上。原先空白的一面,此刻浮现出极细的刻痕——不是《禹贡九河图》,也不是水府巡狩纹。
是一行字:
“骨舟渡魂,非献不可。”
陈玄戈蹲下,手指悬在鳞片上方半寸,不敢碰。他灰白瞳孔映着那行字,血泪再次滑落,这次没滴在鳞上,而是顺着指节流进地板缝隙。
沥青又开始冒泡了。
这一次,不是从砖缝,是从他们刚刚坠落的那个洞口边缘,一圈圈往外漫。速度很慢,但方向明确:朝着林予安脚边那片鱼鳞爬去。
她没动。
因为鱼鳞也在动。
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了个面。
背面朝天,正面朝地。
而正面,刻着一只眼睛。
闭着的。
睫毛很长,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