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不是飘的,是沉的。它贴着地面爬行,像一层活着的灰皮,裹住林予安湿透的裤脚,把枯井边缘的碎石染成死人指甲的颜色。
她跪在泥里太久,膝盖早已失去知觉,起身时骨头发出枯枝断裂的轻响。掌心那道烙印还在发烫,不像是留在皮肤上,倒像是嵌进了骨头缝里,随着心跳一跳一跳地渗热。她没擦手,任由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井边洇出一朵小小的黑斑——那不是血,是淤泥里的颗粒,细如尘灰,却沉得异常。
声音就是这时候来的。
不是风,也不是铃,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震颤,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铜器内壁,又像水底沉船在缓慢呼吸。它从东南方向传来,断断续续,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节奏,仿佛她的耳骨天生就认得这频率。
林予安低头看了眼鞋底沾着的黑色颗粒,没多想,迈步向前。
雾越来越浓,路却渐渐清晰起来。不是视觉上的清晰,而是脚底踩到某种东西——青石板,被水泡得发白的老石板,一块接一块,通向河岸。她走得慢,每一步都像在对抗体内残留的残念重量。那些溺亡者的低语还在神经末梢游走,偶尔刺一下,让她眼前闪过铁链锁踝的画面。
古渡口出现在雾中时,像个被遗忘多年的骨灰坛,静得连虫鸣都没有。木筏系在歪斜的木桩上,筏身漆黑,像是用整棵死树削成。风铃挂在船头,青铜质地,形状不像铃,倒像是一节断指骨。
艄公坐在船尾,披着蓑衣,脸藏在帽檐阴影下。他没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手,掌心朝外。
林予安摸出钱包,掏出所有现金放在岸边石头上。艄公没动。
她又解下腕表——那是水文局配发的防水表,表盘下压着一张微型黄河图。仍不动。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钱的问题。
于是她踏上木筏。脚刚落稳,风铃响了。不是风吹,是她踩到了某块松动的木板。铃声急促,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尖锐。
艄公叹了口气,解开缆绳。
河水比想象中冷。木筏离岸十米,水面忽然泛起涟漪,不是波纹,是影像——一艘沉船缓缓浮现,甲板上站着穿民国衣服的人,手里抱着桃木匣子;再往前,又一艘,船头站着戴铁牛面具的老者,肩胛处有熟悉的塌陷轮廓;再远些,更多沉船叠影浮现,层层叠叠,如同时间被打翻的墨瓶,全倒在了水里。
林予安扶住船沿,指甲抠进木缝。她认得那些船,全都出现在青铜棺残念里。
风铃又响,这次更急。
她转头,看见对岸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殡仪馆常见的深灰制服,手里拎着个骨灰坛模样的水杯,眼角有未干的血痕。他站在雾里,像一尊刚从火场里走出来的人偶。
木筏靠岸时,那人先开口:“你身上有死水的味道。”
林予安没答,只盯着他眼睛——虹膜灰白,像烧尽的纸灰。
“陈玄戈。”他说,“焚化师。”
她点头,算是回应。
他走近几步,从怀里抽出一叠焦黄纸片,边角卷曲,明显是焚烧后抢救下来的。“我在烧一批旧档案,灰烬拼出来一个地名:新绛。”
林予安皱眉,“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他声音低哑,“但我烧出的字,遇水才显形。”说着,他故意将纸片边缘浸入河水中。刹那间,古篆浮现,笔画如刀刻——正是县志馆藏编号。
他们一起往镇上走。雾散了些,露出两侧荒废的祠堂和塌了一半的戏台。陈玄戈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脚底生根。林予安注意到他左腕缠着桃木锁链,链头是个微型焚化炉,偶尔会冒出一丝青烟。
图书馆在镇中心,门楣上挂着褪色的“禹王书院”匾额。管理员起初拒绝借阅县志,说是珍贵文献。陈玄戈没争辩,只是把骨灰坛放在桌上,轻轻晃了晃。坛内液体晃动声异常清脆,像沙漏里的细沙。
“我不是来查历史的。”他说,“我是来找我父亲的名字。”
管理员沉默片刻,取出一本牛皮封面的册子。
林予安接过时,指尖一颤——纸张触感不对。不是普通宣纸,也不是现代印刷纸,而是某种鞣制过的皮质,带着淡淡的腥气,和她在枯井中看到的牛皮纸几乎一致。
1938年那页果然是空白。
她没犹豫,直接从水壶倒了些水在纸面。水渍扩散,慢慢凝成图形:一个戴冠男子跪坐于河心,双手托起一条蜿蜒黑线,线两端各立一尊缺角铁牛。
陈玄戈突然伸手按住纸页一角,声音压得极低:“你看这里。”
他指甲刮过禹王图形边缘,一道极细的裂痕下,藏着几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骨舟渡魂,非献不可。”
林予安猛地抬头,想问什么,却见陈玄戈正盯着自己右手掌心——那道烙印不知何时开始微微发光,与纸上水渍同频闪烁。
“你碰过棺盖?”他问。
她点头。
“那你听见了吗?”他声音变了,“不是残念,是棺材自己在说话。”
林予安没回答。因为她确实听见了,就在刚才,当水渍成型那一刻,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咔哒”,像是算盘珠滑动的声音。
远处传来风铃响。
不是木筏上的那只。
是另一种声音,更细、更碎,像是许多骨头串在一起,在风里轻轻碰撞。
陈玄戈猛地站起身,骨灰坛差点打翻。他盯着窗外,瞳孔收缩,眼角又渗出血丝。
林予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图书馆外,雾又起来了。
雾中站着一个穿阴绣旗袍的女人,手里拨动算盘,指节苍白如尸。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指向林予安的胸口——那里,贴肉藏着半片龟甲,正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