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青爬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掐住了咽喉。林予安的脚踝边,那枚翻面朝地的鱼鳞正微微震颤,闭着的眼睛睫毛轻颤,像是要醒了。
她没退。
陈玄戈却动了。他将骨灰坛轻轻放在地上,坛口朝下,灰烬未洒,只有一缕冷烟自缝隙钻出,在空气中凝成一道断续的弧线——像被风吹歪的符。
“不是献祭。”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唤醒。”
话音落时,舱门猛地内陷,不是被推开,而是像被人从里面顶了一下。桃木香浓烈到刺鼻,门缝扩开三寸,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指甲泛青,腕骨嶙峋。
林予安认得那只手。
掌柜哑女站在门口,旗袍湿透贴在身上,衣襟上的溺尸宴饮图竟在缓缓蠕动,每一具尸体都抬起了头,朝她看。最前排那个,穿着民国学生装,手里还攥着半截红绳。
她颈后龟甲封印渗出血珠,一滴、两滴,落在地板上竟不散开,反而聚成微型漩涡。
林予安伸手去碰。
指尖刚触到血珠,整片龟甲骤然发亮,纹路如活蛇游走。她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在河滩——不是幻象,是记忆本身在撕扯她的意识。
一九三八年六月七日,黄河花园口。
炮火尚未落下,风里已有焦味。一群穿灰布衫的人跪在堤上,双手反绑,身后站着持枪士兵。其中一个小女孩被单独拎出,脖子套着麻绳,拖向岸边石碑。她哭不出声,因为后颈嵌着一块龟甲,和眼前这女人的一模一样。
林予安想抽手,却拔不出来。她看见小女孩被按在碑前,额头磕破,血流进碑文裂缝。碑文是篆书:“镇水非镇魂,渡阴需骨舟。”
画面碎裂前,她听见女孩最后一句话,不是哭喊,而是问:
“娘,骨舟载得动我们吗?”
她猛地回神,掌心全是汗,鱼鳞还在脚下,眼睛仍闭着,但血泪从它眼角渗出,滴进沥青里,发出嘶响。
陈玄戈已经跪下了。
他双眼大睁,灰白虹膜中央裂开细缝,血泪不是流,是喷,带着火星砸在地面。他掏出焚余纸片,抖开,压在额头下方。纸角燃起蓝火,火苗不跳,只贴纸面蔓延,勾勒出地图轮廓:三个红点,沿河分布,中间那个标注着“爆破引信”。
“国军三处埋药。”他咬牙,齿缝冒烟,“只炸开了中间这一处。”
林予安想扶他,却被一股力量甩开。舱内温度骤升,空气焦灼,连铜管都在发烫。就在这时,薛白冲进来,左臂皮肤皲裂,木纹清晰可见,像一张绷紧的弓。
“你们——”他吼了一半就停住,目光钉在哑女身上。
她也看着他,眼神空洞,却有东西在动,像是沉在深水里的锚链突然松了扣。
薛白暴喝一声,左臂猛然炸裂,桃木枝破皮而出,带出焦黑碎屑。枝条直指舱壁铁牛雕像,贯穿其腹,木刺扎进铆钉缝里,发出刺耳刮擦声。
河水应声涌出。
不是从裂缝,是从雕像嘴里喷出来的,裹着腐尸,每一具都系红绳,手腕刻着决堤日期。最先落地的那个,手里攥着一枚铜牌,渔民令牌,正面刻“辛未年七月初五”。
林予安扑过去接住铜牌,指尖触到湿泥般的温度。
青铜棺在此时裂开一道缝。
七枚鱼鳞同时离地,悬浮半空,排列成北斗状,缓缓飞向棺身骨缝。每一片经过林予安头顶时都留下一道影子,重叠在一起,竟拼出一只睁眼的人脸——和鱼鳞背面那只闭眼的,一模一样,只是此刻瞳孔漆黑,映着舱内所有人扭曲的脸。
陈玄戈咳出血沫,蓝火从嘴角溢出,烧焦了下巴皮肤。他挣扎着爬向棺材,灰烬色瞳孔倒映裂缝深处,那里有东西在动,不是亡魂,是活物般的暗流。
薛白左臂木枝还在颤,血顺着枝干往下淌,滴在铁牛雕像脚边,积成一小滩。血里浮起气泡,像有东西要钻出来。
哑女忽然抬手,指向林予安胸口。
龟甲封印彻底崩开,碎屑飞溅,其中一片嵌进林予安锁骨下方,灼痛如烙铁。
她眼前又黑了一瞬。
这次不是画面,是声音——三百二十七个溺亡者的低语,汇成一句话:
“你才是骨舟。”
话音未落,薛白一脚踹翻骨灰坛,灰烬泼洒而出,正好落在青铜棺裂缝边缘。灰与铜接触的刹那,整艘沉船剧烈震动,铆钉崩飞,舱顶铜管断裂,机油混着河水灌下。
林予安被震得单膝跪地,左手青鳞簌簌剥落,露出指骨,白得瘆人。她低头看,发现剥落的鳞片并未落地,而是悬停空中,组成一个残缺的圆,正对着棺缝。
圆心位置,空着一枚。
她的目光移向自己胸口,龟甲碎片还在发烫,而那枚缺失的鳞,正缓缓从她心口浮出,像是要归位。
陈玄戈用尽最后力气抓住她的手腕,灰烬瞳孔映着那枚即将飞走的鳞:“别让它进去!”
林予安没回答。
因为她看见,棺缝里那只睁眼的人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