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灯管嗡嗡作响,像有东西在金属里爬行。林予安把父亲那张泛黄照片塞进内袋,指尖碰到皮肤时一阵刺麻——不是冷,是水汽渗进了骨头缝里。她没再看镜子,昨晚左眼瞳孔边缘那抹青色已经淡去,但洗手池边缘的五个湿痕还在,干涸后留下鳞状裂纹,像某种活物蜕下的皮。
她翻出水文局最老的铁皮柜,编号007,锁芯锈死。不用工具,只将左手贴上去。青鳞微动,锈迹簌簌剥落,仿佛那不是锁,而是沉埋多年的骨节。柜门打开时带起一股河底淤泥味,混着纸张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翻到1937年断流期的日志本,纸页脆得几乎不敢碰。
记录者字迹潦草,墨迹被水晕开过,却仍能辨认:“三月十七,青铜棺现于河床裂隙,二十七名河工入坑测量,未归。次日打捞,仅得空镐与断绳,棺面人面凸起,目随人移。”后面几页被撕去,只剩参差纸边,像被牙齿啃过。
她正欲合上,忽然发现夹层中有半页残片,墨色更深,像是后来补记:“祭品非自愿,乃引魂入水府之饵。棺中有敕,择骨清者承命。”
话音未落,头顶灯管骤灭。黑暗中,档案柜缝隙开始渗出泥浆,缓慢却持续,如同某种生物在呼吸。泥流顺着柜脚爬行,在地面汇成细小溪流,直奔她脚边而来。她不动,任由泥水漫过鞋尖,触感温热,带着一丝腥甜。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陌生号码的短信:
“来渡阴客栈,否则将成为新祭品。”
她没回,也没删。只是把日志残页折好塞进衣兜,动作稳得不像刚经历过一场无声惊骇。泥浆已退,只余湿痕,形状竟与鱼尾相似。她蹲下,用指甲刮取一点泥样,放入随身携带的小玻璃瓶——这动作让她想起王建国眼眶里的透明小鱼,但这一次,她不再颤抖。
凌晨两点四十三分,左手藏在袖口里,青鳞未退,隐隐发烫。导航在晋陕交界处突然黑屏,指南针盘面疯狂旋转,指针像被无形之手拨弄。窗外山影沉默,树干扭曲如跪拜姿态。
后视镜里,后排座椅空着,却映出一个女人身影:民国学生装,灰布鞋,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她嘴唇开合,无声重复三个字:“水鬼勾魂”。
林予安踩稳油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车载电台自动跳频,滋啦声中传出断续哭喊,夹杂方言口音:“……棺开了!它认得我们!它认得我们啊——”声音戛然而止,只剩电流嘶鸣。
她没换台,也没关掉。那哭声太熟,熟得让她胸口发闷——和昨夜耳鸣里的亡魂低语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是从机器里爬出来的。
山路越走越窄,两侧岩壁逼近,仿佛随时会合拢。车灯扫过一块残碑,字迹模糊,唯有“渡阴”二字清晰可辨,像是刚被人用指甲抠出来。她放缓车速,心跳却未加快,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仿佛这条路早已走过无数次,连轮胎碾过碎石的震动都熟悉得令人心安。
哑女掌柜的身影仍在后视镜中,这次她不再动嘴,只是抬起右手,食指缓缓指向窗外。林予安顺着方向望去,远处山坳里亮起一点幽光,红得不似灯火,倒像浸血的布条挂在风里。
渡阴客栈到了。
她停车熄火,空气骤然凝滞。车窗外,风停了,虫鸣绝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唯有电台还在响,那1937年的哭声变成了哼唱,调子古怪,像是摇篮曲,又像送葬歌。
她推门下车,左手无意间擦过车门框,青鳞蹭落一片,落在尘土中,瞬间化作微型舟形骨架,轻得能被风吹走。但她没看它,目光锁住前方。
客栈门檐下挂着一串算盘,珠子暗红,随风轻晃,却没有声音。门扉半开,里面漆黑如墨。
她迈步上前,鞋底踩碎一片枯叶,脆响刺破死寂。就在她即将跨过门槛时,左手突然剧痛——不是割伤或撞击,而是某种东西从内部撕扯,像是骨头正在变形。
她低头,看见指骨缝隙渗出细沙,这一次,沙粒落地竟自动排列成一行字:
“你本就是舟。”
哑女掌柜不知何时站在门内,手里拎着一只骨灰坛,灰白坛身沾着未干血迹。她望着林予安,眼神平静,甚至带点悲悯。然后,她张嘴,用力发声。
龟甲状封印自后颈裂开一道缝,血珠滚落,在门槛上砸出五个小坑,每个坑底都浮现出极淡的青色纹路,与林予安左手鳞片如出一辙。
林予安没退,反而向前半步,踩进那滩血里。
血珠顺着鞋底纹路爬升,像活物攀附。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像水底传来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