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他微微颔首含笑,握住她的手,拿过底下的帕子,一点一点的帮她擦洗着,动作极为轻柔,认真又细致,连指甲盖都要细细磨磨的,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地方。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太监,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岁,也是冬天,跟我遇着你那会儿差不多。我母妃得了风寒,我用自己身上仅有的一两银子,偷偷给来倚兰殿送炭的人,请他帮忙去太医院唤人来看看,可是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我去找人时只听到他在跟一群人说着我母亲的笑话,后来,我就趁着人不注意,在那个月黑风高,天寒地冻的晚上,设计让他掉进了宫门前的明渠里,我看着他和那个宫女在那个冰水里扑通着,就这么睁着眼睛望着在岸上的我,大声呼救,然后慢慢沉了下去,回去后,我母妃虚弱的颤着声音问我去哪儿了,我说随便出去走了走,她只是看着我,什么也没问,给我打了一盆凉水,拖着她那孱弱的病体,一下一下的,就这么帮我洗手,她的手又糙又凉,刺激得我一直在发抖,洗完后,她跟我说,待及冠立府,封了地,就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了。”
“王爷。”她唤了一声,看向人,却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就这么站在那里,任由他摆弄着。
他的手也很凉,只是不粗糙,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但依旧很有力,这么握着,尤其让人感到安心。
李昭听到她的话,一直专注着在水里的目光抬了抬,硬朗的五官扯出了一个笑容,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就这么看着人而已,须臾之后,拿过一旁的干帕子,帮她擦拭掉手上的水渍。
“知儿,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想,便能不做的,而做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你懂吗?”
他离开后,布知坐在那里思考了很久。
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不懂。
可是就像他说的,没有后悔的余地。
她懂了,也做了,便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模样了。
哪怕这手洗得再干净,也洗不掉。
可是,幸运的,你不是一个人,至少身边还有一个能够在每一次事情之后,为你端来一盆水,帮你洗手的人,这就够了。
这一次的事情威慑力不小,府里再也没有听到一句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对她的态度也是一改从前,变得恭敬无比。
只是这个恭敬里,夹杂的不是尊重,而是恐惧罢了,不过是什么她也不在乎,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们只能够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太过在乎不必要的人的想法,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主子,良主子来了,是否要请她进来?”惜春问道,姿态摆得极低,脸近乎看不到。
她处置了唤云之后,身旁这几个人便是这样了。
布知清楚,她们定是怕她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她们,所以现在说话做事都回到了最开始入府时,那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的模样。
她用了一个冬天,才叫她们摒弃那些尊卑礼教的规矩,和人亲近一些。
却只用一天,便让它彻底又消失了。
“请人进来吧。”
良华很少来她这里,就好像她也很少去她那东苑一样,两人的见面时间多是在一日三餐之时,也没什么其它的,再好一点,便是三人一起在院子里坐着饮茶喝酒时,反正就维持着面上能够看到的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从府中上下,到外边市井之中,无不夸赞她们的和谐。
是很和谐,但也交不出心去。
所以布知也摸不透,她这突然造访,究竟所谓何事?
但拒之门外,不仅会遭了人的闲话,也不合她的性格。
这才不过月余,良华那肚子似乎又大了些,她身子骨弱,这孕期反应也大,整个人神色并不是太好,没有往日那般艳丽夺目的神采。
“去给良主子倒杯水来。”她起身去扶人,忙唤人坐下。
“没有打扰到姐姐吧?”良华看了看她翻出来的一那堆东西,柔声说道。
“没有,不过是闲来无事,便将它拿出来扫扫灰罢了,不碍事的,不知道妹妹这趟来是?”
她不是很喜欢拐弯抹角,也便没有再寒暄什么,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了她此番行程的目的。
良华并没有对于她的直接感觉到冒犯,笑了笑,从衣袖里慢慢的掏出了一个东西,将它递给了她。
“这是当初姐姐你托我保管的,现在也用不上了,物归原主。”
是她当初请人写下的和离书。
难怪李昭说他没见过,户政司那边也没有消息,她虽然离开了又再回来,也没有一个人拿她已经与人和离来说事儿,原是如此。
她真的没有帮她交上去。
布知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身旁人却是先开了口。
“妹妹在这里要先与你道个歉,你托我做的事情,很抱歉我没有做。”
“罢了,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李昭来到江南,一直拿这个事情与她纠缠时,她曾有过片刻间对人的不悦,可仔细想想,自己的事儿,结果就留这么个东西,一跑了之,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左右是自己思虑不周,也便没有再觉得有什么了。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交?这于你百利而无一害。”这是她一直疑虑的问题,到现在看到这封和离书再回到自己手上,这个问题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只要她交了,自己又走了,不管后面究竟是皇室还是李昭觉得丢了颜面,派人追杀,亦或是悄无声息的就这么放过了人,任自己远走高飞,从此山河路远,不再相见,于她都是有益无害的。
因为这样一来,这宁王府就不会再有这种存在着两个王妃的不合理现象。
凭着李昭对她的情谊,到底也不会对她如何,后边定是会对人百般宠爱,她想不出来一个,她不会交上去的理由。
良华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脸上泛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答应你时,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你离开后,我却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布知真的不能理解。
“因为我不希望他难过。”
“他?王爷?”除了李昭,这个他的第二个代名词是谁,她完全想不出来了。
良华没有回答,但脸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从我回京的第一天,我便知道,他已经不再是我幼时认识的那个躲在墙角哭鼻涕的小孩儿了,他对你不一样,没有人会装得那么像的,你们走出去时,他满眼看到的,都是你,明明你举止粗鲁,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可他看向你的目光,却永远是骄傲宠溺的。”
“不是这样的。”布知急声解释,可是想到在江南时,他与她说的话,当时只信了几分,现在……信得多了一些,便没了底气,索性不说了。
“所以你就只是为了他不难过,能够接受另一个女人来和你分享,甚至说得难听一点,是抢夺他对你的爱?”
没有人会这样的!
怎么会有这种呢?
爱是占有,希望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啊,怎么还能够允许其她女人呢?
这大度得过分了些吧?
她自己做不到,也无法理解这种算得上是卑微的感情态度。
“这有什么问题吗?”良华长而卷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睁着那水亮多情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同样的一脸疑惑。
这倒是叫布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只勉强吐出来一句:“你就没有想过,要他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以后也只宠你一个?”
良华掩嘴轻笑,“哪个女人没有这样想过呢,正因为想过,才会在他关你进地牢时帮你,在你要离开时答应你,那是我心里的自私,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他心里有我,这么多年仍然惦念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如何还能再奢求这些?”
“不是啊,那不是自私,那是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正常表现,爱他才会希望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个,接受不了其她人嘛,爱是具有排她性的,就好像心只有一颗,只能给一个人。”
“姐姐又在说笑了,一个男人的心,怎么可能只给一个人呢?”她拿开布知的手,笑容满面的看着她,似乎真觉得她就是在讲笑话。
她的笑,让布知瞬间明白了她与人之间的差距。
两人所处的时代不一样,社会教育不一样,所以都互相理解不了对方的话。
她着急的想要告诉人,夫妻爱人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关系中容不下第三者。
可是她却只觉得你在说一些荒谬的东西,哪怕可能她也觉得有道理,就像在小酒馆后院那群前来求教的女人,有理但不认同。
因为这里的大环境就是如此。
三妻四妾是常态。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你告诉她,其实夫妻之间,可以只有对方一个,而且你要求对方只有你一个,那就是大不敬的出格言论。
没有报官说你妖言惑众已经算是好的了吧?
“没事,没事了。”布知尴尬的笑了笑,将那封和离书收进了自己的衣里。
“是我神志不清,失言了。”
“王爷常说,姐姐和她人不一样,如今看来,确实是如此。”
她越是夸赞,布知越是觉得心虚,只是在那里尬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话,又听人继续道:“妹妹不知道姐姐何来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只是如果您一直拒绝王爷,是因为我的存在的话,妹妹很抱歉。”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她只是觉得如果她接受了人,就是横插进了别人的感情,做了小三,这是她自己心里的障碍,与她人无关。
“我知道,姐姐心里也是有王爷的,可如今我已经入了府,也做不到像姐姐那般大胆洒脱,可以直接写下和离书。”
“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