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百人规模的骑兵,自那巍峨如山的巨轮之上,缓缓踏步而下,仿佛自浓雾中走出的幽冥军团。
人马俱披重甲,铁甲层层叠叠,宛如钢铁铸就的巨兽,每一片甲胄都在熹微晨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冽如霜的寒光,仿佛连空气都被这肃杀之气冻结。
马蹄沉沉地踏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发出闷雷般的轰响,一声声如战鼓擂动,震得地面微颤,也震得人心发麻,仿佛每一记蹄音都直击灵魂深处。
他们列队而出,步伐整齐如一,气势如渊渟岳峙,沉稳中透出不可撼动的威压。
那股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寒雾,悄然弥漫于四周,令人呼吸凝滞。
街边百姓见状,无不胆寒,纷纷低头避让,脚步凌乱仓皇,有人甚至踉跄跌倒也顾不得扶起,只恨不能立刻遁形于尘世之外。
他们不敢抬头,不敢直视,甚至连呼吸都屏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丝声响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支看似仅百余人的铁甲之师,竟如千军万马压境而来,压迫感如山倾海覆,令人几近窒息。
遥洲之地,历来多有退伍老兵,这些人曾驰骋沙场,见惯刀光剑影,尸横遍野也不过寻常。
可此刻,面对这支浑身透着寒意的铁甲骑兵,他们亦难掩心头剧震,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有人踉跄后退,有人转身狂奔,急急奔回家中,紧紧闭锁门户,连灯火都不敢点亮,只敢蜷缩在角落,屏息凝神,仿佛门外便是修罗地狱,只待一声轻响,便要夺命而来。
直到骑兵队伍渐行渐远,扬起的尘烟在晨风中缓缓散去,来阳才终于如释重负,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颤抖着抬起手,用袖口狠狠抹去额头上密密麻麻、不断渗出的冷汗。
一旁的黄重同样瘫坐在地,满头大汗如雨,喘着粗气,声音发颤:
“我还以为你胆子大得很呢!”
来阳苦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与后怕:
“怎么可能不怕?刚才那些丘八,眼神如刀,杀意赤裸裸地写在脸上,分明是真想动手!不止一次,我都感觉他们下一秒就要拔刀砍来!”
黄重喃喃低语,满脸困惑:
“可……到底是为了什么?”
来阳长叹一声,目光深邃而凝重,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迷雾:
“如今中原四国鼎立,局势如沸油烈火,一触即燃。安南四面受敌,风雨飘摇。而偏偏此时,遥洲高炉崩毁,铁料断供——这等大事,上头若不派人彻查,才是真正的反常!”
黄重满脸委屈,声音都带着哭腔:
“可那是天灾啊!高炉受潮,冷热骤激,才猛然炸裂,又不是人为破坏!”
来阳这时已稍稍缓过神来,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站起身,顺手将黄重也拉了起来,语气轻松了些,却仍带着几分警醒:
“正因如此,咱们才侥幸捡回一条命。若是真有人蓄意破坏,那些杀神般的铁甲兵,哪会多说一句?怕是见面就拔刀,血溅五步,尸骨无存。”
说罢,他神色陡然一肃,重重一掌拍在黄重肩头,声音低沉而凝重:
“往后啊,咱们头上就悬着一把利刃,日子绝不会好过。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勤勉做事,再不敢有半点懈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黄重点了点头,神情凝重,可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挥开来阳搭在肩上的手,跳脚怒骂:
“不对!我前天才到遥洲!高炉炸了,铁料断供,跟我有个屁关系!我管的是城池建造,炼铁产量可是你的差事,这锅凭什么扣我头上!”
来阳被识破伎俩,却不恼不怒,依旧笑嘻嘻地凑上前,语气亲热:
“哎呀,兄弟之间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如今咱们可是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滚开!谁跟你称兄道弟!”
黄重再度将他推开,却忍不住悄然望向骑兵远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话说回来……这群铁甲兵,到底要去哪儿?”
来阳眸光微闪,心中早已了然——那支百人骑的目标,正是营地西边的木棚区。
但他并未点破,反而趁机又伸手搭上黄重的肩头,亲热地搂着他,边走边笑道:
“管他们去哪儿呢!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回衙门办差。一早上的文书都堆成小山了,再这么磨蹭下去,今晚上怕是连闭眼的工夫都没有!”
黄重一听,顿时如遭雷击,惊呼一声“糟了!”,猛地甩开来阳的手,拔腿就朝着衙门方向狂奔而去,背影仓皇中透着几分滑稽,惹得来阳在后头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笑声在空旷的码头上久久回荡,仿佛冲淡了方才的阴霾,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未尽的忧虑,在晨风中悄然飘散。
龙套的脸庞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幸福与满足,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终于握紧命运缰绳的笃定笑意。
他正全神贯注地数着手中的工票,指尖轻柔而虔诚地滑过那一张张微微泛黄、边缘略显磨损的纸片,动作细腻得仿佛在抚触世间最珍贵的稀世瑰宝——不是金银,却胜似黄金;不是权杖,却蕴含无上权力。
在这片广袤无垠、荒凉苍茫的遥洲大地上,目之所及,唯有成群结队、肩挑背扛的劳工在尘土飞扬中默默耕耘,以及那些在旷野间游荡、身披兽皮、面容古朴的土著居民。
这里没有市井喧嚣,不见酒肆茶坊,更无车马骈阗的繁华景象。然而,在这片被文明遗忘的边陲之地,安南政权立下的铁律同样有效:凡以血汗耕耘者,必得其所应得之酬劳。
可笑的是,纵使工钱到手,这荒原之上竟无一处可消费之所,银钱如废纸般沉寂于袋中。
营地总管见此窘境,灵光乍现,遂推出一项别出心裁的制度——“工票”。
这并非寻常记账凭证,而是一种专属于遥洲的信用凭证,兼具货币职能与身份象征。
随之而来的,是一座宛如奇迹般拔地而起的商铺——“遥洲营业所”,它矗立于黄沙与木棚之间,犹如荒原上骤然升起的一颗璀璨明珠,熠熠生辉,照亮了无数双渴望的眼睛。
营业所内,琳琅满目,恍若异域幻境。柔软如云、色彩斑斓的丝绸与棉布静静陈列,散发着文明世界的温润光泽;漂洋过海而来的铁皮罐头密封着远方海洋的气息与异国风味,令人浮想联翩;还有那甜润如蜜、入口即化的糖果,五彩缤纷,像是孩童梦中的星辰;更有醇香四溢的烟酒,烈酒如火,啤酒沁凉,皆是遥洲人从未奢望能触及的珍馐美物。
这些在外界不过寻常日用之物,在此地却成了欲望的图腾,成了人们心中最炽热的向往。
起初,工人们对这些商品尚持观望态度。
毕竟,营地包揽了衣食住行:宿舍整洁有序,床铺铺着统一发放的被褥;食堂每日炊烟袅袅,饭菜热腾腾、油光闪亮;衣物鞋履也一应俱全,生活所需几乎无所不备。然而,营业所的出现,宛如一道惊雷劈开沉寂长夜,瞬间点燃了人心深处潜藏已久的渴望之火。
尤其是烟酒,迅速跃升为遥洲地下世界中的“硬通货”。有人不嗜烟,却鲜有不慕酒者。
每当矿工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出幽深矿井,肌肉酸痛如针扎,灵魂几近枯竭之时,只需仰头灌下一杯滚烫的烈酒,那股灼热便从喉间直冲胸腹,仿佛将一日辛劳尽数焚尽,连疲惫都化作灰烬随风而去。即便是素来滴酒不沾之人,也难敌冰镇啤酒的致命诱惑。
盛夏时节,烈日如焰,大地蒸腾,汗水浸透粗布衣衫,此时从冰桶中取出一瓶冷冽透心的啤酒,启瓶刹那“嗤”地一声轻响,气泡在舌尖欢快跳跃,凉意如清泉般直贯心脾,那一瞬的畅快淋漓,简直妙不可言,胜过千言万语的慰藉。
正因如此,自营业所开张以来,工票便悄然蜕变,从一张简单的劳动凭证,演变为遥洲这片土地上的“通用货币”,甚至成为权力、地位与欲望交织的象征。
它不再只是数字的堆叠,而是身份的徽章,是尊严的砝码,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钥匙。
而龙套,正是这场变革风暴中最耀眼的弄潮儿。
他原是大唐河东道一介寒门子弟,出身卑微,却胸怀鸿鹄之志。
年少时便以才智出众闻名乡里,后更谋得旗牌官一职,意气风发,前途似锦。
怎料天意弄人,一场惨烈战乱中兵败被俘,沦为安南军阶下囚,最终被流放至这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遥洲,沦为矿场苦役,日日与铁镐岩石为伴。
然而,龙套生性桀骜,骨子里流淌着不屈的热血。
他不甘沉沦,凭借过人的胆识与手腕,在矿工中迅速建立起威信,聚拢起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悄然织就一张隐秘而牢固的人脉网络。
更巧的是,他机缘巧合结识了几位遥洲土著酋长,彼此利益交织,一拍即合,联手掌控了木棚区的地下秩序,建立起一个游走于法外的灰色王国。
他们在暗处开设赌场,私设风月之所,虽行径隐秘、难登大雅之堂,却利润惊人,日进斗金。
短短数月,龙套手中积攒的工票已如山堆积,数额之巨令人咋舌。
这笔财富不仅彻底改变了他与兄弟们的生活境遇,更让他在木棚区建立起无人敢挑战的权威。渐渐地,这片区域成了遥洲的“法外飞地”,规则由他书写,秩序由他裁定,欲望在此肆意奔流,黑暗中滋生出另一种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