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勋看着眼前女子,明艳动人,眼如剪剪秋瞳,身段如春之新柳,不笑时嘴角亦弯着,柔弱温和,慧黠有趣,又不会让人产生防备心。
此女不简单。
她这般女子,对貌胜潘安、才情俱佳的自己如此敌视,有违常理。
他负手而立,如同往日穿袍服时的姿态,淡淡道:“是。”
是?迟溪微微侧着头不怀好意地想,兰溪武学是你想来就能来的?
先不说他太守府二公子被通缉犯的身份,就凭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他倒是会装傻,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在山洞里不是劝她去州府衙门自首?
她粲然一笑,露出皎白的牙齿,睫毛浓密的杏眼将他含在当中。
霍勋眉头一挑,心头突然浮现出一句:她要对我下手了。
“你叫李大郎?”她从袖子抽出他那封身份公验,威胁地在掌心敲了敲。
身份造假,直接清退。她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不管他想来兰溪武学的目的是什么。
霍勋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目光一沉,低声道:“我不记得了,收留我的人说我是这个名字。”
不过每次想到这个名字,他都会觉得违和,他从前当真做过村野莽汉?锄镐之类的他还是觉得陌生。以他的才情审美,就算是为了顺利潜伏,他也不会叫什么李大郎。
不记得了?是她想的那个意思?有如此巧合?
迟溪怔了一瞬,回神后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表情的变化鲜明有层次。
先是惊讶、狐疑,睫毛眨了眨,似乎想到什么,后是庆幸、狂喜。
她嘴角的弧度不断地放大,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霍勋将她这表情都看在了心里,内心反感,第一观感便是这女子狡诈冷酷,想利用他的失忆得利。
“你……都不记得什么了?”迟溪循循善诱,简直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霍勋目光低垂,掩盖住眼底的冷漠抵触,声音低沉道:“所有。姓名,身世,过往。”
“那,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亦不记得。醒来时,便在一处山洞内,额角、肩部有伤,似是为人袭击。”
那就好办了!他在她脸上看到了这个意思。
迟溪咬着嘴角搓搓手,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好运气,看来花在法云寺进香、点灯的钱还是有用的嘛!
她腰身一挺,了无心事地仰着头道:“李大郎,你功夫不错,能打败戴琪这种百名开外的对手,有点儿本事。”她笑容倏然一收,寒霜满面,“那又怎样,兰溪武学不会收你的。你回去吧。”
她眼中的轻视鄙夷,激得霍勋声音一寒:“为何?”
迟溪满不在乎道:“没有原因。你以为兰溪武学招生不挑家室,只看能力?错!武学人才辈出,凭什么是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子做了丁字班的领学?”
她指头绞着长发,傲慢又得意道:“我资质平平,嫉贤妒能。能入学,能做领学,皆是因我长姐从前便是领学。还有那个戴琪,他老爹有兰溪府最大绸缎庄。你一个耕田汉,如何配得上与我们这些有背景有出身的人做同窗?快走!”
就算失去记忆,他贵公子的傲气还在的吧,必承受不了此番侮辱被气跑。
霍勋眉头蹙着,声音里有一丝怒气:“站住!”
迟溪转过身,抱着胸威胁道:“再纠缠,就送你去见官。”
霍勋丹凤眼眯着,此时脑子里想的是,这女子为何毫无来由这么对待自己?如此颐指气使冷漠无情……
或许他曾经的细作人设就是这么卑微?用卑微来掩饰真实的身份?
晚风里,霍勋迷惑地反思着。
月光如水,从窗口漫溢进来,屋内桌椅上似被蒙了层银纱。
夜已经很深了,床幔卷着,能看到当中侧卧的人影,薄被盖在身上显出有起伏的身形。
迟溪枕着手臂侧卧,又翻身面向墙,再平躺下来。
毫无睡意。白日里守备太监府的公子说的话,像是湖心投入的石子,她内心涟漪不断。
看样子,他当真是得了离魂症啊。一触到药理名词,她脑子里自动就开始浮现症状和因由,肝虚邪袭,可诱发引证,头部受到重创,亦可。
头部重创……当真是她从洞顶摔下来,把他砸的?过于巧合了吧!
她焦躁地在床上滚了滚,就算头部受伤能造成失魂症,她也不会认的。
叹了口气,她从床上坐起来,就看到床下伸出一颗人头,好心地问她:“领学,你失眠睡不着?是做了亏心事吗?”
迟溪抄起枕头搂在怀里,表现得很镇定,实则牙齿打颤浑身汗毛直立。
“阿婉,你在我床底做什么呢?”
丁字班的新人,梳双马尾死鱼眼的小姑娘从床下爬出来,理所当然道:“练功啊!领学没发现我吧?”
阿婉的龟息功为一绝,她最擅长偷听,可以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对方床下七天,除非对方日日探看床下,否则任对方功夫再好也没办法发现她。
迟溪披着小被子抱着枕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让你入丁字班还真是屈才了。”
阿婉没什么表情道:“领学你生气了,虽然你不动声色装作大度,气息乱了。你是因被我吓到,还是因被我说破了亏心事?”
啊—迟溪仰头绝望地叹了口气,她变成如今的性格,一定是被周围人磋磨的。
她拉了拉肩上的被子,笑着道:“我功夫平平,自然发现不了你,可戴领学孙领学他们是武学翘楚,就不一样了。”
阿婉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影子一般从窗口飘出去了。
“学规里有规定,男女生员不得串寝。”她轻飘飘一句,可惜阿婉没听见。
迟溪了无睡意,坐在灯下翻湄洲的县志,大头和高个儿被人在鬼市暗算,鬼市就在城外三十里的湄洲。那里山形奇异,洞穴很多,她从前只听长姐提过鬼市,说是藏污纳垢之地。河涧璧若是藏在那儿,不是没这个可能。
灯下,她细白的指头顺着黄纸上的山形线条划动,便听到一声粗狂的惨叫。
她托着腮想,男人的胆子还不如女人呢,夜间就寝不得无状喧哗,她要给戴琪记上一笔。
第二日是旬试放榜的日子。劝学堂外的白墙下聚集了不少人,有垂头丧气的,有喜不自胜的,也有迟溪这种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暗暗庆幸的。
第二十四名。上舍生最后一名。她凭借着过人的背书本事,硬是将自己留在了上舍生内。
戴琪恨得牙痒痒,小团扇忽闪忽闪地拍着胸口。
保住了一两三钱的廪银,迟溪笑出了一口白牙,安慰他道:“戴领学也看榜呀?靠着背书与你同为上舍生我很荣幸,你这次名次是不是跌了三名?”
她向红榜上瞧了瞧,“你六韬只得了个乙等下啊。下次我们一起背书如何?一三五你背,二四六归我,买书的钱一人付一半。”
戴琪恨恨道:“你!别想从我手里诓走一文!”
缉事科是丁字班、坤字班、玄字班共同授课,众人看了红榜,纷纷回到室内上课,看向迟溪的目光很是复杂。
阿婉也看了榜彻底被折服,小跟班一样坐在迟溪身后,敬畏地给她端了杯茶。
“领学,你背书好厉害,就像我们昭恩寺里的女尼一样。”
……看在她没什么城府的份儿上,勉强收下这句赞美。
“领学,你是怎么背书的?是靠勤奋吗?”
众人也支棱着耳朵想听听她的诀窍,只要掌握了方法,他们也是可以的。
迟溪饮了口茶,谦虚笑道:“这跟勤奋没什么关系,或许便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吧。”
刺耳的桌脚刮擦石板声不断响起。
负责缉事科的司学没到,掌院一身湖绿的孔雀纹袍服迈着方步走了进来,清了清嗓子向众人道:“今日放榜,大家可瞧见自己的成绩了?治学不可有骄气,却也不能失了傲气。国之强弱,不在甲兵,不在金谷,独在人才之多少。”
掌院拉拉杂杂铺垫这么多,定是有什么打算,迟溪见他瞥了眼自己,心中便警惕起来。
“古语道,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兰溪武学开院宗旨便是选贤举能,择贤才而教化。”掌院停了片刻,目光扫过迟溪:“今日另有生员入院,就安排在丁字班吧。”
话音一落,门被推开,清风徐来,蓝色的衣角被风扬起,众人翘首望去。
霍勋身着蓝白两色的菱纹校服缓步走进来,他目光落在座位上石化了一样的女子身上,她木着脸眼角抽动,似乎他每一步都踏在她的青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