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勋心情不错,他提醒自己要收敛些。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要潜藏自己的光芒,泯然与这群乌合之众里,做个不起眼、泯然于众的卑微细作。
欸?他竟然能出口成章?莫非在成为细作前,他是姜国的贵族子弟?
霍勋垂着眼帘,恭敬地站在掌院身侧。
“李大郎,你就坐到迟溪旁边吧,她是你丁字班领学,负责班内学业考核,人品才情都很出众,你要多向其学习。”
下面又抑制不住的嘘声。
霍勋低声称是,眸光微敛,还未等他落座,身侧那道娇俏的蓝色身影已经气哼哼地追着掌院出去了。
此刻日光晴好,有人心情格外不美妙。
迟溪追上胖乎乎气定神闲的掌院,“您为何要召他入武学?你别跟我讲“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那都是用来忽悠单纯学子的,策论她能写出花来。
掌院背着手,和蔼解释:“无他。只因丁字班缺人,他合适。”
迟溪急了,“他不合适!他居心叵测。”
她当日在演武场向诸位司学解释不选他的借口是,此人来历不明,正值消失了三年的河涧璧突然有了下落,此子或许是为了河涧璧而来。
河涧璧是所有学官的心病,她把这个作为借口,众人都默许不选此人了。
掌院望着茂盛的老榆树道:“是否居心叵测,你正好检测一翻。他若当真是,清退就是了。他入了丁字班,未来如何,还不是被你拿捏。”
掌院态度坚决,迟溪知道事已至此,没办法再改了。
来日方长。不管他的失魂症是真是假,都不能留他在武学。就算一时忘了,早晚有想起来的一日不是?
掌院看着她那一脸打着小算盘的表情,意味深长道:“前些夜里,你偷着下山了吧?”
她心里咯噔一下,绷着小脸不说话,眼神虚虚地在地上徘徊。
“易容了吧?换了件湖蓝色的粗布衣裳?”掌院很理解地摆摆手,“莫要紧张,我也并非食古不化之人,也年轻过,年轻人的事情我懂的。”
懂什么?迟溪眨巴着眼睛茫然望着他。
掌院给她一个“你就继续装吧”的表情,“兰溪武学自创建以来,从来不拘泥于男女大防,否则也不会收女弟子,也没有青年小情侣不能同校的规定。你无需故意针对他。”
迟溪被他的话带偏了,不能会意他的各种暗示和那种人生阅历丰富的眼神。
她想的是,原来兰溪武学的事都瞒不过掌院是真的,夜里的防范并不比白日里松,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人家眼睛里了。那他可看见阿树了?
还有,他这幅“当时谁人不少年”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掌院慈祥地看着她,关切道:“让你做领学,分配到丁字班的男子有七,个个都是翘楚,你呢?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要好好把握机会,用心带这个师弟啊!”
掌院背着手走远了,给她一个“不要辜负我的苦心”的眼神。
回到学堂,司学还未到,有人桌前打闹。
霍勋见她回来,知道她是碰了壁,四目相对时,他低沉温和道:“迟领学,今日的裙子很是不错。”
“什么?”她气糊涂了。
霍勋撩起眼帘,未继续说。
迟溪叼着嘴角怒视他,“你是蠢吗?答应了掌院什么条件?有应必有所求,他的条件岂是容易答应的?”
作为兰溪武学的掌院,暗地里掌管着兰溪府的谍报,多少血腥黑暗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正需要愣头青去做。
霍勋在袖中握拳,提醒自己厌恶她也好,不喜也罢,既要留下来查明真相,便要避其锋芒,要甘愿屈居她之下,瓦解她的戒心。女人,早晚有她跪求自己的一日。
他凤眼清冷,口气温和问:“领学,丁字班招过几次人?”
“一次。”细声细气,却并无好气。
“领学运气好,并不是什么人一次就能招到我,我一定是最适合领学的人。”他道。语气诚恳得自己都要信了。
生气,头疼,不想讲话,迟溪气鼓鼓地咬着嘴唇。
霍勋的位置就在她旁边,她只要稍歪头,就能看到他坐得端正笔直,目光顺着字迹移动。
装相!迟溪没好气地冲着他磨牙,想着有多少坑可以给他挖,不期霍勋侧头,淡淡道:“领学是想抄我的笔记吗?”
见她悻悻转头,霍勋盯着她白皙的脖颈心中冷哼,如此纤细不够他单手一折,待他搞清楚了心中疑虑,会给她个痛快。
夜风送来满室暗香,灯火摇动。
迟溪咬着指头在屋内来回踱步,隔上一个跨院,便是丁字班的男学舍,此刻让她焦虑的人已经搬进去安置了。
她翻开《学规》一条条地细究,哪条有漏洞可以多扣他的分,哪条可以设计诱惑他触犯,一举将他扫出兰溪武学。
与此同时,霍勋也在翻《学规》,若他所料不错,隔壁的女子一定不会放弃整治他,他一条条地细究,哪条最容易触犯而不自知,哪条有操作的空间。
第一百三十五条,出色完成武学的任务且获得掌院认可,一次可以免记一次大过。霍勋挑眉,此项可来日用来应急。
迟溪也盯着一百三十五条看,好看的眉头蹙起,哼!凡是派给丁字班的任务,一定不给他任何机会,别想在她手里钻到空子。
他不是贪慕美色吗?《学规》里写明了禁止武学学子出入烟花之地,不过很多人暗地里偷偷光顾城里的怡兰苑,要想个办法让人在他面前吹吹风,不信他不中招。
床下,阿婉探出头来幽幽道:“领学,你有心上人吗?”
迟溪用书敲了敲裙摆,心上人?
她自私、贪财、好逸恶劳,除了自己之外,她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心上。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亲人有相当于没有。长姐迟芳菲失踪,二姐迟霜寒与大姐反目,三姐妹失合,留给她的是迟芳菲的一屁股赌债和麻烦。
烂摊子她才不接收!她只是不想让街坊邻居说这小妾养出的女儿到底比不过正室,同样是领学看看人家迟芳菲……
阿婉口气哀怨道:“新来的李大郎真好看,可他眼里只有领学。”
迟溪走到床边,好心道:“熬夜容易脱发,早些回去睡吧。”
阿婉从怀里捞出镜子,看了看她的发际线,哭唧唧道:“我才十六岁。领学你去哪儿?”
“不忍辜负他的心意,去瞧瞧他。”
声音消散,人也出了院子。
武学的夜格外安静,墨蓝色的天空星子闪亮。
霍勋躺在床上,抽出袖子里的小半幅浸了血的纸,默默打量。纸上内容他已看过数遍,是一张药方,字迹娟秀雅致,写字的应是个女子。他看了片刻,又小心叠好放好。
那日他醒来时只身躺在山洞里,一群州府衙门的捕快围着他。洞内有两具尸体,身份不明,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他浑身是伤,几处要害被包扎过,手里握着半截女子衣袖。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没有信物,没有配饰,任何关于身份的线索都没有。
他伤重无能为力,又解释不清洞中两名死者的死因,便被捕快带下了山。
不久后,一个叫芸娘的渔家女来见他,眼神暧昧姿态亲密,说他是她在黄洲乡下的邻居,来城里贩草药就没了消息,还交给她一张身份公验,想让他随她回去。
芸娘的话他一句都不信,却也不戳破,休养了半个月后州府衙门将他放了。
离开州府衙门的第一晚他就遭遇了劫杀,来人是凶悍勇猛的死士。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对方擒住,惊讶地发现自己十分了解刺杀的路子,也擅长刑讯。
对方一心求死,言辞凿凿说他是姜国潜伏在大随的细作,出卖情报,导致大随前线战事失败,以死明志不肯向他这个姜国细作低头。
姜国细作?对于这个身份他不是没有怀疑,他容貌俊美气质非凡,放在人群里便有鹤立鸡群之姿,谁会挑个招人眼目的人来潜伏呢?难不成,他要执行的是美人计?
不久后他发现,听得懂商铺中姜国商人的土话,也能看到他们画在门上暗中传递消息的符号。短短几日后,他又遭到了第二次劫杀。杀手目的明确,诛尖细!
不管他从前是什么身份,先要活下来。细作也好,其他身份也罢,他要先找个地方安置自己,慢慢查明真相。
他在山洞中抓着的半截衣袖,是棉线织成的粗布,没有任何纹饰,毫无独特之处,只留存一股淡淡的香气,应是出自女子。仅凭一截衣袖,确认不了什么,好在他在袖子的暗袋里发现了一张浸了血的药方。
引起他注意的是写方子的纸,兰溪府特产的纸,光亮洁白,结实耐用,因工艺复杂只专供府学、书院和武学的先生们,他要找的人最有可能是在武学内。
女子,会功夫,应该不太高。他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这女子肯救治他,却也弃他于不顾,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恰逢兰溪武学招新生,他要查证的人应该就藏在武学内,简直是天赐良机,他便上山应试来了。
入学前,他查明武学共有女子十六名,一一排查也并不算难。等当真入学后,他颠覆了从前的设想,穿女装用香粉,写字秀丽女红好的也未必就是女子……
屋脊上有细微的踩踏声,猫似得。霍勋袖子一挥,灭了桌上的灯,静静躺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