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溪踩着鱼鳞瓦,尽量不发出声音。
爬房顶她不是第一次了,今夜这男学舍的小院似乎有什么不同。她蹲在屋顶上,扶着避火兽向下看,光线更暗,寂静无声,院子里笼着一层雾气般朦朦胧胧。
她揉揉眼睛,视野没变得更清晰。黄字班擅长奇门遁甲,她嫌那个费脑子课几乎都逃了,现在完全看不破这院子的法门。
有古怪就对了!
要么,还是改天再来?整治他也不急于一时。
她一回身,一条腾起的白色巨蟒正晃动着身子向她游过来。
她惊叫一声,吓得倒退两步,一脚踩空直接摔了下来。刚刚还是平地的地方突然多了口大水缸,迟溪直接摔了进去。
咦?没有意料中入水的感觉。她睁开眼转头一瞧,霍勋面无表情单手提着她的腰带,将她拎在了水缸上方一寸处。
霍勋是很想她掉进去的,只是这样就违背了不引人注意的初衷,也会激得他更针对自己。左右思想一翻,他勉为其难地拎住了她。
迟溪手扶着缸沿儿,慌张道:“你别放手啊!”
从水缸上下来,她脸色惨白,指了指屋脊道:“你房顶上有蛇!这么粗!”
她用手抡了个圆。
霍勋忍着笑,故作狐疑:“蛇?”
迟溪快速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霍勋轻身上了房顶,挑起一条素纱问:“领学看到的可是这东西?”
见她唇色都变了,显然被吓得不轻,他面上淡然,心里则暗笑。这就是为她量身设置的,若她不起歹意,如何能被吓到?
迟溪咬着嘴唇,暗自恼火,这是着了他的道了。
霍勋从屋顶下来,坦然问道:“深更半夜,领学在上面巡游查寝?”
迟溪翻了个白眼,弯着眼睛说:“春寒料峭,怕你不习惯,我来看看你被子是否盖好了。”
信口胡说,无耻偷窥!就应该让她掉进莲花缸里长个记性。
霍勋面上不动声色,话说得很是诚:“迟领学夤夜送温暖,无微不至。”
两人都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恨不得治对方于死地。
迟溪伸了个懒腰道:“就寝吧。若有哪里不方便问我,可以去找坤字班的戴琪。”
她要走,霍勋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道:“领学,若你的同伴受了重伤,你可会弃他于不顾?”
迟溪想了想道:“这要分情况。什么同伴?关系如何?伤有多重?”她抱着肩,指头下意识地在嘴唇上划着,“如果这个同伴关系密切,他又残疾了,那我可能会想想怎么提分手才不会刺激他。”
毒妇!霍勋觉得若山洞中的女子是她,可能会直接给他一剑。
不可能是她!那女子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包扎细致,一定是人美心善的女子。
他声音冷硬问:“领学从前可见我过?”
迟溪摇头,“从未!你一个庄家汉子,若不是进了兰溪武学,终生都不会有机会与我这般有家族靠山的女子有牵扯的。”
说完,拂拂衣袖离开了。
霍勋冷着脸盯着她的背影,心想掌院暗示他的话不可信。掌院说她时常下山与一男子见面,怀疑那男子就是他,怀疑两人关系暧昧。可气的是,霍勋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即便是个细作,也不可能瞧上她这种狡诈满嘴谎话的女子!
将来待她毫无利用价值时,流放雁荡堡,看她还是不是如此神气傲慢,让她娇滴滴的哭天天不应。
想到此处,霍勋怔了怔,又有了新怀疑:为何他会想到流徙雁荡堡,他很熟悉大随的律法?
翌日,飞絮漫天,趁着下课的间隙,迟溪莲步款款迈出教室前,回头看了戴琪一眼。
她在水池边用柳条划着水,水面万点碎金,映在她双眸中亮如星子。
没让她等太久,戴琪鼻子上系了布条走过来,他近日喷嚏不断。
“迟领学,叫小的来有何吩咐?”
迟溪放下柳条,声音放得很轻,跟他谋划一翻。
戴琪听完,反问道:“迟领学,你每次要坑人时就是这幅样子,你为什么不待见那个李大郎?”
迟溪踢着身畔的小石子,表情无辜又纯真,“你冤枉我!我是被你求贤若渴打动了,你不是想让他加入坤字班?我是在帮你啊!”
戴琪勉强地点点头,“没问题。等他退出丁字班,一定非我坤字班莫属。”
迟溪举了举小拳头,“勉之!”
用中饭后,学子们各选场所温书或切磋。
霍勋用饭速度不快,与大部分人的速度一致,细微之处也不显出差别来。他缓步转过游廊,突然抬手打掉了戴琪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戴琪自来熟地跟上前,痞笑道:“李兄,好色乃人之天性。学规虽管的严,但仍有空子可钻,每半个月有两个时辰放众人下山采买,城内的澜西园、落霞坊、天仙楼,随你挑,不过要谨记一点,与美人交往,宜广不宜专。千万不要盯着一家,这样你迟早要给那小妞抓到把柄。”
霍勋很快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迟溪打算设计他了。他不以为意道:“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戴琪一副深明大义的表情,“看不惯她的小人行径,她怎么会懂男人之间的友情。领学要有胸襟气度,从她的为人便能看出,待在丁字班没有出路。”
霍勋深以为然地点头:“不错。只是你说那些场所我都不会去,没有这个烦恼。”
戴琪搔了搔头,不解道:“难不成,你当真是为了她才加入的兰溪武学?”
霍勋觉得跟他说话很拉低他的智商,冷嗤道:“我若知道兰溪武学的终点是她,估计就不会辛苦进来了。”
戴琪喊道;“我跟你说,贪恋她美色的人不少,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得手,你想想这当中的关窍。你自求多福吧!”
目前是聂司学下山访学去了,待他回来,山上肯定又是另一番情状了。
“嗯!我善啃硬骨头。”他已转过游廊,声音飘过来。
听人劝才能吃饱饭,不听算了。戴琪哼着小曲去了汪司学处,听说掌院要派给他件大任务,他独当一面的时候到了。待他出山,便让兰溪府的人知道,他戴琪才是兰溪武学的标杆,迟芳菲仅仅是前浪而已。
天热起来。接连半个月一滴雨都没下。
迟溪日日比着学规来要求霍勋,一定要揪到他的错处,没想到他活得如此认真谨慎。
半个月她只扣了霍勋两分,一次是因用错了腰带的颜色,一次是亥时初不熄灯,她甚至怀疑这两分是霍勋怕刺激她,故意让她扣到的。
按说他长相出众,功夫不弱,却能让自己在一众平常生员中毫不突出,这份能力一般人就做不到。
他课业不突出,也不拖后腿,一直稳定地维持在中游。他似乎在努力降低别人对他的注意。
迟溪整日想着把霍勋踢出武学,课业自然不够专注,惹得挨了先生训斥,心火郁积啊。
期间迟溪几次试探,确定他是当真失忆了,那这段时日她费的这番功夫真是得不偿失?
午时过后,天空阴云堆积,似乎要来雨了。
石子小径上落英缤纷,她叉着手在路上溜达,便见一行人慌慌张张抬着什么人往张学官的药庐走。
担架走过,血一直在滴。早有人通知了张学官,大门一开四人抬着人进去后,门迅速关了。
迟溪跟上去,问刚刚随行的人。
“是谁伤着了?”
那人一副要哭的表情,“是戴领学,人看起来要不行了。”
他抽抽搭搭,被迟溪拍了一巴掌:“仔细说话!到底发生了何事?”
两人正说着,几个学官伴着掌院走了过来,大门一开将人接进去,又关上了。
戴琪是小半个时辰前在山脚下被人发现的,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了,这还不算,对方在他身上扎了十几刀,刀刀避开要害,只是为了让他痛苦。
是谁对戴琪下的手?跟掌院派给他的任务可有关系?迟溪合上眼帘,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她在袖中握紧了掌心。
断了手筋脚筋……
三日后,张学官的药庐的大门才打开,众人松了口气,人救回来了。
兰溪武学才气斐然的坤字班领学戴琪,日后怕是难有回到学堂的机会了。
细雨霏霏,迟溪是等众人都散了才去了药庐。
她进屋时,戴琪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子,她走进来好一会儿他才歪了歪头,示意她坐过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怜悯我?”他嗓音嘶哑,勉强咧了咧嘴。
“你需要?同窗一场,我这个有毒的妖女可以为你哭一鼻子。”她笑得明媚,鼻子是真得酸。
戴琪也笑了,“妖女活千年。你与我都习哨探、谍报的本事,日后要靠你了。”
迟溪歪在椅子里,盯着自己的鞋尖摇摇头,“我只是个小女子,很惜命的,不会为任何人卖命,掌院也不行。”
若是从前,戴琪一定会呛她,是为了黎民众生,是以天下为己任,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并非受命于某个人的愚忠。
此刻,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歪了歪头道:“给我剥个橘子吧。”
此时上市的橘子都是冰窖里存了一春的,有些缩水。迟溪剥了橘子,送到他嘴边。
“惜命很好。迟芳菲活得耀眼,肩上责任重身不由己,哪有你自在快活。”
迟溪剥完橘子,抽出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闲聊一般问:“河涧璧当真在鬼市?”
戴琪盯着帐顶的花纹,慢慢道:“你不如你长姐坚毅,她打定主意的事情,谁都无法劝服。惜命就不要管闲事了。”
迟溪不以为意,“我跟她比什么?她是嫡长女,优秀是应该的,我只是个妾室的女儿。”
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在药庐的顶棚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她声音清脆道:“能把戴小爷伤成这样,可看清他的长相了?”
戴琪呵了一声:“想帮我报仇吗?不需要。”
她耸耸肩促狭道:“哪里。遇上他,我争取跑快一点儿,毕竟我功夫不如你。”
戴琪大笑起来,笑得不住咳嗽。
迟溪站起身,将窗子掩了掩,转头问:“你不会想不开吧?”
戴琪摇摇头道,坚定道:“我可算是个功勋人物,日日不断有人探望,掌院要为我请功,现在可舍不得死。”
她站在窗口,看不清床内戴琪的表情,“那你是要回戴府了吗?”
戴琪好一会儿没说话,自嘲道:“回去做什么?我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
迟溪舒了口气,笑容明媚,“雨大了,山路难走我要回去了。”
她推开门撑开青竹伞,听到戴琪道:“打不过别人,记得逃快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