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慢慢地,我发现周子若的叛逆天真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并不适合做皇帝。
也许他的老爹周洪没料到自己有运无命,皇位甚至都没坐热乎。
但是周子若和他父亲不一样,对皇位之类的并不在意。
他对我虽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是对云舒宝贝得紧,云舒怕失了规矩,又处处体谅我的感受,但凡看戏赏花,一切后宫事务都以我为先。
我感激她的体贴入微,于是我寻了个机会告诉她,我对周子若没意思,也并未有过任何夫妻之实,一切不过是场面事罢了。
她动容,不禁感叹道:“皇后娘娘真是可怜,如此这般,和笼中鸟又有什么分别。”
言毕,她又慌忙跪下请罪:“皇后娘娘身份贵重,是臣妾失言了。”
我把她拉起来,说起可怜,在这深宫里的人,无论身份高低,谁又不可怜呢?
“娘娘说的是,您可怜,周郎也可怜。”许是我的话触动了她的衷肠,她将几年前的那场兵变的根源讲与我听。
周家本是颇有实力的外戚,先前乾国皇帝的皇贵妃正是周家的嫡女,周子若的姑姑。
皇贵妃虽不得盛宠,却也一直受到先帝的敬重,直到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谣言,说皇贵妃一心为着自己的三皇子铺路,加上她的哥哥周洪在朝堂身居高位,扶植了不少自己的门生,一家人权势滔天,三皇子继承大统已是板上钉钉。
周家血脉上位,天下很快就要改姓。
先帝对此番言论十分不满,最后竟决定去母留子,敲山震虎,防止外戚专权,肆意干政。
眼看妹妹已死,这把火竟是要烧到自家头上,周洪对外自请辞官,背地里却联合三皇子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起兵造反夺权,打了其他人个措手不及。
三皇子事成之后便消失了,众说纷纭,有人说看到他和先帝在围城的大火中一同沦陷,有人说他弑杀生父,终究逃不过良心的谴责而选择出家。
最后登基的是丞相周洪,文仲则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御史。
只是没想到,周洪的皇帝只当了一年,就在来年得了一场疾病暴毙,原本他最得意的长子周瀛也在谋反中身中数箭而亡。
因此民间一直有传言,说周家天下得来的手段不忠不义,连老天都不认。
周子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当了这皇帝。
可是他对一切朝堂的事情并无想法,只醉心于文学艺术,大多数的事务都推给了文仲去处理。原本一直都是默默无闻,不受关注的丞相府小儿子,如今硬生生被推到上位,这明黄龙袍加身,对他而言不过是重重的华丽枷锁罢了。
10
“所以我们都是可怜人。”我对她笑笑。
她不以为意,微笑间两朵红霞染上双颊:“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周郎在哪我便在哪,跟着他,哪里都是我的家。”
我想起墨初跟我的约定,想到他说的:“到时候缱缱在哪,我就在哪。”心头也是一热。
我和云舒对视一笑,女子间的心事,互相了然。
不知墨初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将宫中的事,打听到的朝堂的事,事无巨细通通写信告诉他知,不知不觉间已经攒了很多封,我将它们全部存在我最喜欢的一个鎏金匣子中,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他跟我说她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看他字里行间的关心,每每不忘问一句:“缱缱可好,甚念,切切!”
周子若并不在意我与谁通信,说些什么,他只是偶尔好奇:“与你写信的那个人,也喜欢你么?”
我摸着颈子上挂着的狼牙吊坠说:“是。”
他便冷哼一声:“这宫里真是奇怪,皇帝不像皇帝,皇后也没个皇后的样子,不能奔赴所思所念,一辈子都是被豢养的吉祥鸟罢了。”
对于我的到来,最开心的人莫过于云舒,偌大的皇宫终于有了个能和她一起笑一起闹的人,周子若除了偶尔的傲娇和阴阳怪气之外,其实人并不坏,大多数时间也是由着我和云舒玩玩闹闹,春天种花,夏天捞鱼,他在一边看着,脸上的寒冰也渐渐融化。
我甚至幻想,如果墨初能放下执念,带周子若和云舒出宫,说不定我们四个人也能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墨初的信开始频繁地来。
他在对抗边境外族的侵扰中立了大功,在军中也有了威望。
因此,我去同周子若提封赏墨初的事情,几乎是水到渠成。
他只问我:“这人便是你日夜相思之人吗?”
我诚实回答:“是。”
他点点头,甚至少见地认真看我,郑重地说:“来日他功成名就,希望他能有办法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是这样就委屈云舒了,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个一起玩笑的朋友。”
我看着他怅然若失的表情,心底突然就萌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皇上和云舒也有机会出宫,你愿意走吗?”
11
我怀疑我自己是疯了,居然想拐走一朝天子。
朝堂之事波谲云诡,他们牵涉其中,身不由己,都是可怜人。
我提笔给墨初写信,郑重拜托他,既然他已兵权在握,那么,在计划实施之前,我希望周子若和云舒可以离开皇宫,不要遭受牵连。
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墨初差人千里迢迢送来了一只鸟,他在信里特意写道,这是只会说的话的鸟,能代为转达他最想说的话。
天气甚好,我便和云舒约了吃茶赏花,周子若也连体婴一样地跟过来了。
我逗弄着鸟儿,鸟儿在华丽的笼子里上下翻飞,反复念叨:“缱缱可好,甚念,切切!甚念,切切!”
云舒惊奇不已:“想不到这天下竟有会说人话的鸟儿,真有意思!”
周子若告诉她,这种鸟叫鹦鹉,是中原一代才有的鸟儿。
原来墨初已经抵达中原了啊,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
果然没过多久,墨初的回信就来了。
他说已经安排好了线人前来接应,可以助周子若和云舒离宫。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周子若和云舒,他们二人又惊又喜,连连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重重点头:“当然是真的,他……是个很可靠的人,言出必行。”
云舒马上又要给我跪下,周子若赶忙拉住她:“云舒,你可不能跪,你身子不方便……”
云舒闻言,满面幸福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回轮到我惊喜了:“云舒,你有喜了?”
周子若将云舒的手爱怜地握在手里,对我点头道:“是,这几日她月事停了,又恶心反胃,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那便是双喜临门了。
我忙不迭地恭喜他们,又取出一对龙凤金镯交给云舒:“这还是受封皇后的时候,礼单中最为贵重的一样东西,我本想留着压箱底来着,如今转赠给你,就当是提前给孩子的见面礼了。”
话至此,我们不禁都伤感了起来,我是定然见不到云舒生产了。
时间不等人,我让他俩火速回去收拾东西,入夜,我自己却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再怎么说,这在深宫之中,正是有了他们二人的陪伴,漫漫岁月才显得不那么难捱。
我是真的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至真至纯,始终专注如一,从不因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改变。
若能送他们出宫,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他们出宫的日子定在春分当日晚上,那一日宫中有祭典,会有大批官人和命妇进宫和出宫,晚宴结束后,他们二人乔装打扮,借着夜色掩护,上了一辆玄色马车。
云舒从车窗探出头来,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我们走后,你自己可怎么办?如果他们追究下来,你怎么办?”她的眼泪密密流了一脸:“是我们太自私了,我们会不会害了你?”
我笑着安抚她:“皇上叛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好歹我是皇后,他们不敢把我怎样。”
周子若也心疼安慰道:“你莫要伤心,小心伤了孩子,大不了,让他们随便再找个什么人当这皇帝便是!”
我白了他一眼:“此话甚是,这个皇帝谁都能当。临了临了,你都没谢过我一句。”
他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我抱拳郑重道谢:“多谢缱缱成全我们,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和云舒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氤氲着水汽,像天上的星星。
我一指一指地掰开云舒紧握着的手,对她挥手道别:“江湖漫漫,来日方长,你们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我眼看着马车越变越小,眼泪终于漫过了满眶,和那天我坐马车离开墨初时一样。
我终究是没想到,此一别,竟是此生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