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脚下还差数百步远，老妇人迈着细碎的步子朝我走来，我真不忍心告诉她不好的消息。
“子蕴，咋样啊？”
我眉开眼笑，拍着胸膛说：“子蕴出马，马到成功啊！”
“他答应回家过端午？”
“那必须的！”
“真是太好了。”
回打铁铺的路上，太阳迎面晒得人无处躲藏，我热出一身汗，老妇人始终兴致勃勃地掰手指呢喃着端午那天准备吃什么。
听久了，我忍不住开口说：“大娘，离端午还有四天呢，不着急。”
“哪能不着急？他离家两个多月，在寺里哪能吃好？我得杀鸡宰鹅给他补身子。”
杀鸡宰鹅？我郑重提醒道：“大娘，你忘了他是和尚？和尚不能吃荤。”
“不能吃荤！那怎么补身体？”
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四天，我和老头的两双耳朵都被老妇人日夜不停歇地念叨端午吃什么菜折磨得听力下降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如期而至。
天尚未亮，老妇人便叫醒了我。
“子蕴，帮我烧火。”
“大娘，我好困，咋不能叫大伯起来烧火呢？”
“我哪敢叫他？他爱骂人，说我瞎折腾，儿子来了再搞饭菜也不迟。你说这饭菜又不是自己长脚会跑到锅里吃，不提前准备哪行？儿子进屋就得吃现成的啊！子蕴，我知道你这些天打铁累了，把你这么早叫醒，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着吧，等会我给你一钱银子，随便你买什么吃。”
一钱银子是一百个铜板，老妇人财力有限，出手还算阔绰。打铁这么多天，又给她当跑腿传信的人，这一钱银子真是不容易赚。
到了灶间，点燃了一支蜡烛，一大木盆浸了一夜水已沥干的糯米，旁边有红豆、绿豆等，另有一个木桶里装着洗净的粽叶和绑粽子的麻叶子。
我主动搬来一个扶手椅，又搬了两个小杌子来。
“子蕴，你咋知道包粽子要搬扶手椅？”
“我看过我娘包粽子。”
“那你会包吗？”
“会。”
“那咱们一起包，快一点。”
原本昨晚老妇人要包粽子的，老头把她骂了一顿，说三个人包啥粽子，邻居们送的十来个粽子就够吃了。但老妇人觉得儿子爱吃粽子，一定要亲手包才行。
木盆里的糯米一分为三，左边一份米扮红豆，中间一份扮绿豆，右边则是纯糯米粽，蘸糖吃。
“大娘，咱们不能包点肉粽吗？我爱吃肉粽。”
“等第一锅粽子开始煮，你烧火，我去买肉，再给你做肉粽，行不行？”
“好，谢谢大娘。”
两片粽叶合在一起，卷成一个锥形，往里填糯米，再把粽叶卷起来，完全包好，绑上麻叶子，一个粽子便成形了。
我包红豆馅三角粽，而老妇人包的是绿豆四角长粽。
包粽子时，老妇人仍是担心饭菜的问题，而我的思绪早已飘远。从小到大，家里都是吃三角粽，我包粽子的手艺也是跟亲妈学的。跟渣男结婚后，每次端午节都会亲手包各种各样馅的粽子，并抽成真空包装，方便他送给公司同事。现在想来，每次他出去送粽子，都带回来不同的香水味，那些粽子全都送给了他的床伴们啊！
我沉浸在回忆里，眼里蓄满了泪水，却不敢流泪，好在烛光昏黄，老妇人别有所忧，压根就没关注到我的异样。
扶手椅背后绑满了粽子，我取下所有包好的粽子，将冷水浸满粽子，开始烧火煮粽子。而老妇人遵守诺言，去买肉。
天亮了。
第一锅粽子出锅时，屋外响起一些人交谈的声音。
“哟，和尚来是回家还是化缘？”
“要你管那么多？”
“老嫂子，火气这么大做啥？端午节大家也是好心问一句，甭生气。”
“你们编排我儿子，我哪能不生气？”
村民们人多嘴杂，老妇人一张嘴如何说得过那些人？
我打开灶间的门，冲外头大喊：“大娘，粽子熟了，你快来！”
“来了来了。”
老妇人不止买了两斤肉回来，还有一大块老豆腐、活着扭动身子的两条鲫鱼以及一些蔬菜。
我上前接下那些东西，特别是两条鱼的鱼嘴被稻秆串着，蹦得可欢了。
慧善说：“施主，两条活鱼即是两条命，请放生。”
“放生了，中午没鱼吃。”
“这鱼是人家送咱们吃的，一条红烧，一条炖鲫鱼豆腐汤，多好吃啊。”
不仅我不同意把两条鲫鱼放生，连老妇人也不肯。
“有猪肉吃，已经够了，何必再残害两条鱼的性命？”
残害两条鱼的性命！慧善要不要这么危言耸听？凡人吃鱼，怎么就说得那么可怕？
老妇人心软，答应说：“好好好，等会去把两条鱼放生。”
慧善要求现在就去放生。
这时，老头从灶间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串粽子，直视慧善说：“来都来了，先吃粽子。”
慧善坚持说：“不，必须先放生两条鱼。”
老头暴怒，将粽子摔在慧善脚下，指着慧善的鼻子说：“你简直不可理喻！”
老妇人拍着老头胸口给他顺气，“老头子，你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今儿个端午节，别整得大家都不开心。”
老头黝黑的脸愤怒至极，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婆子，就是你太溺爱他了！既然进了家门，竟一口一个施主，听得我真想抽他两个耳刮子！”
“儿子出家当了和尚，可不就称呼咱们为施主？好歹儿子进了家门，你就别闹了，求你了，老头子。”
老妇人试图从中斡旋，但老头往屋里走，而慧善则手持捻珠往门外走。
我立刻捡起地上沾了土的粽子，还提着两条鱼，追上了慧善。周围人对我俩指指点点，孩童们脖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蛋兜，全都围着慧善嬉闹。
在这种嘈杂又丢人的情况下，我提出：“慧善，这串粽子你必须拿回去吃，我才去把两条鱼放生。”
“好。”
慧善答应得太干脆，使得我已想好一大通骂他的话全憋回去了。
我叹气说：“慧善，你这是何必呢？进了家门不给父母好脸色看，却答应每个月初十给钱他们养老。你看村里人都知道你回来了却没留下吃一顿饭，别说你丢脸，你爹娘也要被风言风语中伤。”
“施主，贫僧已回家了，还请施主别忘记那个约定。”
“你放心，我下午就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