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炎真君一起始就不喜那小女童。
白珑。
他修仙多年,许多人事其实记忆不清了,连他最心爱的长子的面孔其实亦渐渐模糊去了。
火炎真君并不为此悲伤,仙路何其漫长,那些早期的记忆迟早会皆如梦幻泡影,他的长子,次子,长女,次女……及至最小的儿女,他知道自己会渐渐将他们忘却,因此并不悲伤。
会憾然,但不悲伤。
但那个小女修,白珑,她出现在他记忆的时间太近,至今不到二十年,因而,就算他想忘也难。
何况,她是他最厌的那种人。
初次见他,分明是只弱小虫豸,却不畏他。
火炎真君笃奉强者为尊,以力量为道,他当然知道道途千万,各人有各人的道,正因此,他能敏锐感到与自己全然相反的道。
那女童,敬他惧他,但唯独不畏他。
敬是因为他是长辈,惧是因为他脾气法力。但她不畏他。倘使有一日,他用法力迫她,她会身怕,也或许会退让妥协,但那只是权衡后的表象,她不会屈服他——她身内有强力不能曲折的东西,假使他真正触及到,那么他的力量便不再有用。
即便他轻易能陨灭她。他也不能用此使她服从。
所以说,她是他最厌的那种人。
火炎真君从仙殿里走出,面沉如墨。
他的仙殿位于离火峰之巅,宫阙环宇,威重赫赫。其下三千殿阶,亦无另一处洞府居邸,这亦是火炎真君的律令:法力高者居为上,不如人者,被践其下。
因此三千阶之上,全是侍奉于他的僮仆侍从。
此时,殿内侍奉的众道僮皆战栗伏于地。
火炎真君挥臂,跪于他右一侧的僮仆霎时被灵火吞没,一丝响动都未发出,便消弭于世间。
剩下的仆侍愈发抖,可无一人敢发声。
火炎真君拧着眉:“去主峰问,吾欲见掌门。”
跪身的一个僮侍膝行向前,“是……”
僮侍的余音未落,火炎真君便抬手,僮侍瞬时敛了声,屏气凝息。
却原来悬挂在火炎真君腰间的宗主令符亮了。
微微的光晕,像春日的月影似的。这是上清宗各峰主都戴于身上的令符,它只有在宗主自己发出召见的时候才会亮起。
火炎真君冷笑,正当要去“求”见,就来了召令——
“呵!”
他冷冷一声,身形瞬时消失在原地。
……
上清宗的宗主与其他二宗的不同,颇好僻静,没有宗中要务时往往只独在主峰修行,弟子们要见他也须得先拜上令符再等通传,并不与天元门和紫微山的掌门一样。私下里,上清宗的弟子们都传,他们宗主据说当初并不想出任这个宗主,比起当宗主,他其实更愿意独个待着修炼,是彼时的长老们更属意于他,加之其余状况,他阴差阳错出任的宗主。
所以,虽然上清宗宗主慈章真君一向文雅平和,但也的确是最“深居简出”的宗主。
火炎真君挟着滚滚怒气而来。
九层云霄上,主峰灵蕴岂是十二分峰可比拟,一座宗主峰直插碧天,另有九座星台远近错落拱卫着它——那是已经闭关数年几乎不见人的九个长老的洞天。
火炎越看眼底火越旺,他和慈章皆是元婴后阶,修为早年不分上下,但这数年过去,他当比慈章更进一层!
想到刚刚那一道阻了他的禁制,那不单单是慈章本人的禁制,而是加了“宗主令”之后的,阻了他的,并非单单是慈章的力量,而是宗主这身份带给他的威力压制。
“哼!”
他又想到那个女修,早该在九年前被他焚了,让她多活这些年……有宗主禁制,又如何?真以为那一道禁制就能拿捏住他?火炎脑中翻覆出数道心念,已决定待她助自己孙儿化解心魔,就令她殒去。
他落在威仪庄重的宗主阁外,略略一停身,曳步入内。
“吾至也。”阁内寂静没有一丝声息,牖窗皆闭,当与外界同色的天光也暗了许多,火炎真君眉心一蹙,下一刻!他只觉五内俱焚!
“唔”
短促的一声余音后,火炎真君没了声息。
……
秦穹的“心魔”内,白珑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
她不知是神魂剥离的疼痛只在那一霎,还是因为她已经被剥离、所以隔绝感知不到了。
亦或是因为到了秦穹的“心魔”里,此中的一切全以他的意识为之……
然不论如何,没有了痛意,的确可以使她思绪愈发冷静,她先是扫量自己,见自己还是人形——与肉身时一般无二,接着看四处……
出乎意料,这里……意外的平和……
草木扶疏,花香遥遥,有鹤在远处悠闲踱过,亦有举着蓬尾的小兽扫过裤角一跃而过,天高朗清,竟……称得上鸟语花香,秀景祥和之地……
她在原处立了两息,远近四处未有看到秦穹的存在,稍一停顿,便曳步前行。
她边走边看,似乎欣赏景致风光,不时望一望花草,或看一看小兽,她不知在这里的秦穹是否是人形的姿态,或许变化成鸟兽草木也说不定,如是走了不知多久,她心念有所感,抬头——
不远处一道背身而立的人影。
‘秦穹。’
她心内几乎立时默唤一声。那身影,她不会认错,是秦穹没错。她稍定定神,向他走去。
愈近,才愈发现那处并不与她“走”过的前些地处一样:也仍是草木花香,但多了两条河。
河水分作两道,分别斜斜向两方而流。
她走近了才发现,河的源头起自秦穹的脚下,不对……她再走近,定睛细看,那汩汩涌流的不是水,而是灵气!
因为灵气翻涌浮腾得太甚,竟像极了水波!
她只见那两道灵气看似一模一样,却奇异地分作两边,仿佛有无形的法则将它们分隔开来,而彼此不可融和。
秦穹立在那“源头”,仿佛是不知往哪条“河”走的迷了路……
“秦穹?”
白珑轻轻试着唤他的名字。
那厢,人影微动,仿佛是听到她声音,他回过头来,那人……
白珑倒吸一口气,因为这张脸……竟是秦鹤危的脸……
良久,她方慢慢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