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珑方才思绪许多,这会儿脸上已经都看不出来,她只看着哭泣的泥巴,“我过会儿要出去一趟,”
泥巴呆愣愣听着。
“我们停留此城,大概两、三日,你可再想一想。”
想什么呢?
自然是他这两三日之后的去处。
白珑怕他仍不分明,解说:“我们不可能长居此地,你在此非一年两年,令吾城陌生路遥,我也只一小小筑基修士,保不了你什么,这里或许更好。”
她没有再提还欠她的那桩事,虽然有心魔誓,但发誓的是倪泥巴:
若是旁的修士,或许将这桩当成不定时危机,大为警惕,搞不好得时时提心,日日提防,但这誓是倪泥巴发下的,单凭他这些时日表现,他就少了那副图谋计量的心肠。
这会儿看更是。他全身心都沉在同一件事,恐怕一丝也没想起心魔誓的事。
白珑原也没打算真用这誓要他的命去。
当然她也没打算让他一直、更长时间地跟着她。
她垂眼扫过那桶里的泪珠,心中想道,到时就让他给她一些这珠子,那心魔誓也就算结清,毕竟也算她“让他做一件事”了。
她的话说完,那边的泥巴没有旁的反应,只直愣愣的,顷刻,眼一动就落下一颗泪来。
白珑一顿,她目光落在他通红的眼上,房屋里静静,似乎她该说句什么,不过她看着半晌,到底什么都没说,只转向旁边另一个。
只是转过去又是顿了顿,
从方才起,契兽“小白”就静立在窗边,她先前写信时并未听到这边有说话音,可能他们就一个看窗景一个哭?
她进来后他就立了起来,只是也只静静的,就这么安安静静听她和倪泥巴说话,此时她转向他,才和他目光对上。
这一对上,她就停顿了一息。
这一个停顿,说不明显也不那么明显,因为它发生的时间并不长,就好像她看向他时正多喘了一口气,但若说不明显,倘若是个精于人情的人,必定捕捉觉察到,
幸而这屋里两个都是拙于人事的……白珑就也在少息的停顿后,如常开口。
她道自己这就出门,他若想同去或在这儿等她都可。“不会太久,”话末补充说,“我自己的话。”
说完便回身往另一端的自己房间去。不一会儿出来,已经是装扮齐全:漆黑的法衣和玄铁面罩。先前来龙光城,她穿着旧白的法衣,没有面罩,这会儿穿戴得跟在宗门时一样。
她走到门边,拉了拉那铃铛形的藤花。
引他们上来的仆童说,敲一敲或拉一拉这藤花他们就会上来,客人若有什么吩咐,到时都可与他们说。
一旁的房间传来说话声,“你哭晚了”,这是……
契兽的声音?
白珑步子一停,就听那小泥鳅妖抽噎着,“我、停、不、下。”
“可是太晚了。”温温静静的声音。
“晚……什么……”
“你现在哭,是以为她现在死了,可是她早就死了,你木头里附身的跟她不算一个。”
“你……你!”倪泥巴显然要生气,可是契兽的下一句却叫他哑了声,他轻轻地说:“她不认得你啊。”
泥巴骤然哑声,白珑也……滞了一滞。的确……
春花是大妮的一片残魂,残魂就是不齐全,不算整的,如果说活着的大妮有喜怒哀惧,那她感受到的那缕残魂就只剩了不甘……
不甘仇怨未报,不甘害死她的真凶还披人皮戴假面继续为祸,以及,她不曾活着的时候就……不再怯弱。
是了,在杂糅汹涌的不甘里,少女最不甘的是不曾真正活过——
她来人间十几载,仿佛只做了“女儿”“大姐”“旁人眼里懂事的女娃”,她交的是“别人眼中应该是好朋友”的朋友,哪怕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人,也不知因何总是充满恐惧,她战战兢兢,惶惶然,就这么糊里糊涂潦草的死了,然后她在死后,竟才开始觉得自己开始“活着”了……
白珑回想到那最后一刻,那缕残魂消失时,伴随着谢语还有一同涌向她的强烈的不甘,那些情绪里,的确无关乎倪泥巴。她不知活着时魂魄完全的大妮是否记得这个朋友,但那时残魂消失的她的确是没有想起他的……
她方才——不到一炷香前看到泥鳅妖流泪不止时,本想开口却到底没有,便有真相可能残忍的原因。
二则便是她已经结了任务,不当再掺言进泥鳅妖的因缘里。
只是没想到契兽竟也看出了……还以这般直白方式安慰。
白珑立在门口,一时想去看看被安慰的泥巴是不是哭得更甚,一时心中免不得诧异意外,不过正在此时,门被敲响,却是她叫过的仆童来了。
“客官,”门一打开,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小童,先端端正正行礼,再恭恭敬敬唤“仙子”,请她吩咐示下。
白珑沙哑道:“此城游舆图可有,我想知道信坊、书坊、丹草药坊,还有兽饲坊都在哪,”顿了下,又补充,“既要价高的地方,也要合宜的。”说着掏出两枚灵石来。
那仆童是见惯了客人的,什么跑腿做事的活计都干过,因而一开门虽然被她黑衣玄面惊了下,也面上没有失礼。听她沙哑声音亦面不改色,直待听完她的要求后才道:“小驿正有您要的东西。”
他奉出一张舆图,正是从捧着的托盘里一触而得出的。那舆图展开,小童在几个地方一点,正是她刚提到的地方,都如星子般亮起。那托盘上还有茶和灵酒,虽然量不多,显然也是为讨好客人准备。
白珑看过,接了来,把一块灵石放在托盘上。小童眨眨眼。她摇头:“你要一块足矣。”若是他现准备,可以给两块,既然是客店早有准备,一块即可。
“不敢。多谢仙子赏钱。”仆童怎会说不满,立时灵巧行礼。话音刚落,旁边就一道清润的声音问她可需赏玩引路之人。
白珑看去,是一个身披绿衣,锦衣玉貌的男人。
年轻俊秀,修为刚过筑基,姿态柔顺的向她行礼。
这是……
白珑心中刚升起疑窦,旁边的小童便解释道:“此为莺哥儿……”
原来此城男风颇重,城中有许多鼎楼,多是容色出众的男炉鼎,但不是所有修士都喜欢采补术,因此除了鼎楼,还有流莺馆,流莺馆里的男子不兴采补之道,只是对身貌皮相、气质才情等要求更高,这些人便被称作莺哥儿。
莺哥儿们不似炉鼎坐而待客,他们如流莺,在这翠藤碧木的仙城里落在有缘修士的枝头,成结一段短暂的露水因缘,当然缘起缘散时“起缘之礼”“相忘之礼”亦是少不得,其中相忘之礼的名字很有意思,它叫“相忘江湖”。
白珑是初来,还真不知此地有这风俗,那小童便道,“据说是因为以前我们这里曾被龙族盘踞,那位龙女喜好颜色,这里就渐渐多起好颜色的男子,后来就有了许多鼎楼和流莺馆。”说完看白珑没有体尝之意,便驱着那莺哥儿离开。
那流莺也无纠缠,行礼后柔和退去。
白珑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回身,就见契兽在她身后,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见她望见他,“他不哭了。”
他,——泥巴,
不哭了,——没事了。
所以他自觉安抚好了泥鳅妖,然后就可以来跟她出门。也是奇,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她一下就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