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她自己先是一顿,不过这一点变化很快,至少对面的小壬未能察觉。
“什么?”
她只诧异。也是,这是一句小妮无论如何说不出的话。不过现在就是说了出。
因而她面上与其说惊诧不如说呆滞,由此显得这诧异也淡淡,不愧村中大人常夸赞的会处事,连同惊诧都不显分毫的夸张。
反而显得说出此话的人太刻薄中伤了。
白珑眉梢动一动:“这个是我的钱。”
她把手心两小钱抛了抛,“刚刚,我自己不小心掉地上捡起来的,不是你的钱。”
偷盗是谋划有时,这“随机应变”又如此自然而然,怎能不得她一句感慨呢?
“这个,”小壬的目光也在她手上,不过稍息,“哦……原来你也丢了啊,”她抬起眼,犹自然若常,“我还以为是我丢的那两个呢。”
——呵
“小妮,你刚骂我什么?”
也是奇,就这语气神态细微确切的变化,就叫白珑捏出的那个“小妮”感到了熟悉的压迫。
——仿佛十分难反抗她的压迫。
她轻轻说,“是夸。”
“什么?”
“我是个老实人,就做不到你说的……’掩护’呢,你还能偷出,”她看向她藏了香纸的胸口,真诚恳切道:“真厉害啊!”
约摸她夸得真心实意,小壬眯起眼看她瞬息,就变得温和,“你就是太老实了……”摇着头,似无奈似叹气,但言外的不赞同也精准传到她耳中,“小妮,”
她末了,“没想到你帮不上忙……不过谁叫你是我好朋友,唉,我丢的两枚钱你帮我找找罢。”也是奇异自然的恰到好处,叫本就不擅拒绝的人说不出来半点拒绝的话呢。
*
“这就是你说的’大妮的好朋友’?”
回到破屋,白珑不禁道。
话是对倪说的——
他正在门内一角,那里前日下雨积过一洼雨水,他就两只脚在水里,闻听她的话后,越发抱紧怀里一块朽木,显出几分垂头丧气,“那、那……”
不久前,白珑扮小妮结识了村里少男少女,他就道,“大妮,也和他们,玩!”
后来小壬和她走近,倪道,“大妮,发小!”问及她们关系,“好!”、“好朋友”;
再有过家家玩耍,倪:“也玩过!大妮。”
——她被扮丫鬟,“一样!”“大妮也扮!”倪甚惊奇。
再至学堂作弊,他道,“也帮过她,大妮!”
白珑:“……”
白珑:“…………”
——他直到今时才觉察不对劲。
是以,这一句半笑半问的反问落下,倪简直如站针毡,嗫嚅半晌,“那……杀?”
他抱着怀中黑木,语气犹疑不甚确定,脸上却露几分凶气。
白珑摇摇头,“还……不到时机。”
她亦有所思。时至今日,九分的线索都定在小壬身上:
别有预谋的相识相近——那名唤二旺的少年人,是受她之意堵劫她;
而后的相处,伴随着冷落亲热——往往旁人冷落,她再亲热,打一棍,给个甜嘴;
辅以言语打压……
是了,打压。
她扮的小妮,全是照着大妮来的。是真切辟出半份心神,期间可以说她一分为二,既是白珑,亦是小妮,此刻亦是。
属于小妮的心神里,布满低潮、不安,惶惶茫然,甚至自厌;
思及与小壬独处,除却最初,竟充满不适。
“围猎”
她心中喃喃,这应是一场别有预谋的围猎。
小妮如此不适,大妮亦约莫充斥着压抑,朋友,朋友,若是其中一个深受其苦,又算什么好友?
既如此……
她捏着手里任务石,“我今日,险些动手,却觉少一分时机。”
“少什么、时机?”
倪注目过来。
坐她身侧,不知何时被她捉了衣角揉捏的小白也注视她。
“不知道,”她皱眉若有所思,今日任务石有反应,虽跟陈家堡那时有些不同——陈家堡时,任务石有反应后便一直那般混亮,这回是亮了又熄,但她能感到不是因为这个……
“是时机不到……”
缺的那一分时机是什么,白珑尚不知道,不过她决定试一试。
“小白,”她直起身来,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私语片刻,又起身到倪身边和他低语片刻。
*
继她没能帮着“找回”小壬的两枚钱后,伙伴们对小妮的态度冷淡下来。
“听说,你半路出来了?”
这说的是她作为偷纸掩护的事。少男少女们不齿,似乎认为她是叛徒。
“钱呢?你还没找到?”
找那两枚钱似乎成了她的任务,每日里都有不同人不经意般问起。
看似寻常一问,架不住人多,更有那细微处又时时不在的冷落:
譬如先前约着一起做活的人不再叫她,就算她过去,他们说话不对她,亦不看她;
譬如游戏,丫鬟也不再让她扮,当然,她想玩可以,可没人和她作伴,她就只能玩一个人的游戏,玩不了过家家啊。
小壬的身边围着的人变密,密密麻麻,她欲近也不能;
看似还是热热闹闹一起做活的人,在细微处,在大人们看不到的地方隔绝她;
使她有口难言。何况本来同龄人都在这儿了,冷落她一个,她又能向谁说?
她有口难言,惶惶若彷徨,可无头蝇虫般茫然不知若何。
三日后,一个平时也内敛话不多的小伙伴给她悄悄说,“你啊,把钱找到不就是了?”
“找不到?哎呀,你——你又不缺钱!”
话至此,还要如何明示?!“啊……”愚钝的过于老实的小妮终于恍然大悟。
傍晚,她带着两个小钱来到小壬家门口。
“啊呀,你找到了。”小壬含笑着看着她手里两个钱,自然地说谢。如斯自然好比那日货郎家门前说钱是她掉的。
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语态,真是增一分太过,减一分就少,不夸张亦不显目,是令人叹服的刚刚好,当得起尽人夸赞的“会说话”。
小壬就噙着同样这适宜的微笑拿走两个钱,淡淡请好朋友进家门被摇头后也不介意,与她作别,
关门,
进得自己家中,
待门里只她自家人,
嘴角再隐不住,咧出一个得意又诡异的嘴脸:
但见她,一张面犹如傀偶,面似精白嘴似血红,一双眼极快的左滴溜又右骨碌,血盆一个弯笑嘴角从此耳根到彼腮上。
诡怪怪,滑稽稽,就是浑然不似活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