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白珑第一次见到龙……
她幼时长在人界，听村里的道婆说过，说那是掌管天河，行云驾雾，布雨还是降雪都属牠们管的神物，她那时之所以记得清楚，盖因他们村已经好几年不下雨，她就想着要是神龙打个喷嚏——
因为照张道婆说的，龙打喷嚏就是地上下雨，因为这个，她给张道婆家里的龙神像供奉都上的毛毛草！
就想着挠了神龙鼻子说不定就打个喷嚏？
后来当然没什么用。龙神收不收供奉不知道，反正张道婆是不收的。
老道婆告到她奶奶那里，她奶奶拿着拐棍追着她打，跑出了半个村！天知道那么干瘦的老太太怎么就那么大力气？
老太太不该那么有劲儿却偏有劲得很，张道婆信誓旦旦张罗拜龙神但就是不下雨，可见世上的道理不是看起来理所应当就是真的。
——世上应该就没有龙。
等她到了修界，才知道世上真有龙。
龙族。
‘只不过久不显身，牠们跟我们不一样，跟妖族也不一样。’
彼时灵均这么和她道。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龙族生来就有法力，不同于需要后天修炼的修士，他们天生就灵透心窍，也不同妖修，是‘很受天道嬖爱的一族’。
及至今日，她才终于见到……
她初见倪泥巴时其实真没把他和龙族联想——
至多觉得他不是人身，或许大概可能是只妖修？
但越是相处，越觉他身上怪异……
他的心性如稚童，修为法力似乎不低，而且年龄似乎不算大，那么，要么是有共同生活的长辈看顾，不然他这般独自怎么在人的村外长大？
要么，真的是极小极偶然的，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下，他真的是极幸运，独自生活，还修成了不低的修为。
但……
那里是御兽峰结界——牧草地的周遭，离得可以说十分近，若他有长辈，怎可能选在那儿久留，若他自己，更更说不过去，那让他修成的可能性更小……
如是，他身上违和重重。
等到被他“黑气”阻拦，她其实也没一下想到，只是那长条条弯折折的身影……
那宝珠碧玉……
那又是荷藕又是灵鱼，不管什么都亮闪闪甚耀眼！
让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书中看过的，龙族尤爱熠灿，据传在水底有宫，透彻如晶，又传云上有宇，金阙流丹，而且龙性多情……
——‘与犣生，则龙血脉而生犣角；与鲲生，则龙血脉而发鲲声；’
也就是说，龙与犣的孩子，有龙的血脉但孩子生着牛角，与鲲生下的孩子，则是龙的血脉但可以发出鲲鲸的异声；
鬼使神差地……她说出让他还她一件事时，让他立了个心魔誓。
——固然是认出了他是倪，愿帮他这回。可……他如果是呢？
万一，倘若他真是龙族血脉……
——‘龙族得天道庇，岁长，多知’
她脑中浮现曾经看过的记述，几乎在让他发心魔誓的同时，就想到了如果真引来龙显身，将向牠求教。
噼噼啪啪的雨声响入耳中。
白珑回神，就看到水膜消失了。
整个茅屋又暴露在了雨里，所以显得雨声也大了许多。
门外的契兽正向这方走来，她不禁道了句，“走了？”
没有前言也没有主语，契兽却分明知晓她问的什么，点头嗯，“走了。”
——龙已经走了。
她收回神思，先把诸多心绪按下，看向一旁的倪泥巴。
猜出他可能有龙血脉，和他真有个龙族母亲感触还真不太一样。
“你……”
听到她的声音，倪泥巴抬头看过来。
他还抱着那木头站在刚刚那地方。
白珑：“虽然你母亲大人那么说……”
她暗叹口气，见他这般模样，也只好先把人请着坐下，而后与他利害再说清。
说到底，刚刚让她把他带去上清山的是他母亲，‘交易’的也是她们。现在龙母离开了，她浮动的心潮也跟着冷静下来，这就要与倪泥巴再说清。
她说她的恶名‘克煞’，上清宗的规矩——她还真不知龙族的血脉在宗中会如何，“我也不知道于你是好是坏，”她只能实话实说，
“这件事，看你之意，你若不想去，这个东西就托放在你这里，什么时候见到令堂大人，你替我返还了就是。”
她说的正是龙母刚刚留下的东西。
只见一个金光耀耀的宝匣，颇大，大概要两只手托起，四方正形，看不出里面有什么。
她把宝匣移到他面前，示意他可收起拿去。
“不，我愿意的……”倪泥巴却是摇摇头，小声说着，把那匣子往她面前推回来，“白姐姐，我愿意的……”“我之前其实就想，只是没敢说……”
为什么不敢呢？自然是知道他就算说了也没用，她不会答应。
但现在，“春花……她很喜欢你。”
他语气认真，抬着头，那目光里不知是她先前没有细看过还是他真有长进迅速，此时竟透着金莹明澈。
白珑一滞，下意识看向他怀里的木头。
“这是养灵木……”他道，养灵木是他母亲的，原来给他父亲，后来他爹寿数到了，临陨落前给了他，“养灵木可以护养神魂……”
他这么一说，白珑也想到：当时沟渠里那么多魂片，多是一片一片一缕一缕，只有大妮的尚算全，当时她只当她是新死近亡，又机缘巧合附身在了那木头上，才得以保全魂魄……
现在想来，养灵木应当是功不可没。如此，她和倪的羁绊比她想得更深……
“白姐姐，请、请让我……”
倪泥巴紧张，又开始磕绊。
白珑吸一口气，到底道，“既如此，你就随着我们一同回去。”
倪泥巴的眼睛一下亮起！
——倪泥巴，这个名字里，倪是他爹爹给的，泥巴才是他母亲给取的名。
他爹爹就叫倪，本来在凡人还有修士的规矩里，似乎爹的名字不能给孩子用，但泥巴的爹爹在临死前愁道，“我若死了，肯定没两年就没谁记得我了，不如你一并叫了我的名字，往后你就叫倪泥巴，这样每每人叫你，就好比叫我。”
倪——倪泥巴的爹，在说这话时一脸笑眯眯。
泥巴知道，他爹想说的是害怕母亲大人忘他太快了。
他的母亲是龙，爹爹却只是比寻常妖族强大些的妖，因为喜欢人族，所以不常在妖族，大概很年青的时候就离开了妖族在人族行走。
人族里有凡人也有修士，泥巴的爹喜欢交游，所以他的朋友里也有凡人和修士，但除开这些，他更喜欢的还是自己云游。
花啊，草啊，树啊，石块啊，溪流还有河谷，他都很喜欢。
有一日、说不清是离开妖族的哪一年，他走到一处山谷，那里山清石秀，地明风洁，他已经走过好长一段路，便想在那儿歇歇脚，却不想一歇就歇到了她的爪上——
“她”，也就是小泥巴的母亲，那个时候正在那个山谷午睡呢！
她可跟妖不一样，那些山石其实是她的躯身所化，他选的那块歇脚的大石块正是她爪子化的呢！！
龙可不得了，龙身大，脾气更大，泥巴母亲更是一头有起床气的龙：
要知道她睡一觉有时候几百年都能过去，这回才几十天呢！就被爪子上烧火的小妖虫给吵醒了！
是了，那个时候，据泥巴的爹，姑且叫他倪爹吧，据倪爹说他是行路好长一段时间没好好吃过饭，又因为将要歇脚眯一会儿，谁知道这一眯要多久？那谷里的溪间鱼虾又那般肥美，于是他便逮了鱼抓了虾，在岸边石上架火，准备烤了吃，还准备了花椒辣子，没想到还没抹上就被掀翻，
而后……而后他就被狠打了一顿。
龙把他摁在火石上，还想把他烤了吃——打牙祭消火算了。
‘可是又见我皮相好，烧坏可惜，于是没烤，再后来，就有了你啦。’
倪爹彼时笑眯眯的说。
但泥巴不知道真假，因为他时常开玩笑，在泥巴小的时候他说这些他还都信，但大了就知道他很多是逗他。
于是他也不知道他说的和母亲相遇的故事到底真假。他也没机会问母亲——
他只见过母亲大人几次……
‘因为你母亲太忙啦！’
爹爹说，母亲有许多人需要见，母亲还有很多孩子，他有许多姐姐哥哥，‘就是论排队，你也得排后头呀！’
还有她往往一睡许多年，其实游走四界的时候不那么长呢，’说不定睡一觉就到我寿尽了！’
于是仅有的几次见面，后来爹爹的寿数就要到了。
‘哎，我要试一试’，他寻了一处新洞府，闭死关。
‘若是能出来，就证明我冲阶成功，就能再养你几百年，要是不出来，就证明我没成，泥巴，你要自己养自己哦’，他笑眯眯的，把他们的洞府留给他，
洞府里的锅灶碗盆；
爹爹收集的东西：亮晶晶漂亮的鱼、荷藕、衣料，还有很多他叫不出名的东西，爹爹说那是给母亲的，不过如果他用得到就用了便是，’反正我陨落后，再给她徒劳伤情，你用到就用了罢’；
再就是养灵木了，
——‘我喜欢木土水石，你母亲大人就送了我这个，我陨落后，你带着它，你父你母因缘在其上，关键时说不定能救你。’
然后它就真的救了他。
当他看到春花的死魂，他还以为自己也要死了，可是养灵木聚了她，她附在养灵木上了，于是他也活了下来。
现在，他想着爹爹离开他们洞府时交待的最后一句：‘泥巴，你是个傻孩儿，就在此闭关住着吧，当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时才可以出去。’
——当他浮在洞府顶上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是第一次……
现在是第二次。
倪泥巴抱着怀里的养灵木，心底里说，爹爹，今天他见到了母亲，而且现在他又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有很想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