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仰着头的少年,或者说看起来极年轻的男人,不止皮相年轻,他的眼睛更是——
清清澈澈,干干净净,这一汪看过去,什么情绪一览无余,但又不是因为蠢钝或不食人间烟火以成的纯粹——这有着微妙又颇大的不同,
譬如白珑自己,虽然自诩皮相、年纪还算年轻,但心里已经朽老,是惯常不以年轻修士自思,而眼前少年,皮相是少年,神情是少年,眼眉,气质更是。
——契兽不是。
——虽然他做人的年岁应当不长,但她觉着他身为兽的年纪应该颇大。
申屠朔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任她看,但眼珠往下看,虽然脸上没有想逃的表情,但眼睛就是不与她对看。
白珑盯着他。
申屠朔的表情越来越露慌,眼珠动得亦越来越快,屋子里除了他愈发急促的气息,几乎没有旁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摇摇头,“我看不出,他跟我见过的妖鬼都不一样。”
很难说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但就是有种觉知——这亦是她在不渡寺回思时后知后觉觉察到的,似乎,她在面对妖鬼时,有一股直觉的本能——
这种本能是当时的她没有察到的,或者说,念头尚未意识到,身已经先动:
回思龙盘村,她在尚不知小壬时,就已经向她交集,在任务石发出她是妖鬼的预示时,照理说她应当第一时间将她降服,但就是有种直觉推着她,令她“推迟”捕抓小壬,甚至是“忽略”了这件最当首要的事。
——固然那时有大妮的神魂作辅,可事后思来,却知不尽然如是。倘使她真有那般力量,就不会连正面与她言说都不曾了,想来,她那时的力量已弱极,只在最后与那妖鬼,近乎同归于尽。
她思过这些,才是敢接下云若的求助,自己带着契兽就来此的最大缘由。
此时盯了申屠少年挺久,也不得不承认,他跟妖鬼全然不相似……
“或许是我见得尚少,”她谨慎道,亦是为求稳妥,她心里斟酌着带着少年靠近任务石的可能性。
“不,”云若这时却道,“珑珑,我信你。”她看她,又把目光投向被她捏住的申屠朔。
“朔朔,”她语气听不出仿佛跟刚才一样,甚至更轻柔,但被捏着的少年却浑身一抖。
“你骗我了吗?”
她轻轻地问。
她刚刚还是在他侧方,为了让白珑看分明他的脸,只把一只手擒在他后颈,自己却在他侧后的模样,这时随着话绕过来,那只擒他后颈的手还在那里,整个人却绕到了他正前面,语气柔着,脸上却没一点笑影儿。
白珑在她绕过来时就避到了旁边,此时随着她看去,见少年抖得厉害,从她发问时就开始抖,这时候看到她脸色,整张圆脸一下就泛白了,大大的圆眼珠也不似方才躲着那样了,他张大眼看云若,却一下滚出了大朵的泪,“呜!”“若,若若……”
“你不要……不要生我的气!”
云若的脸色难看,如果说刚才是有些严厉,这时就是黑脸了。
申屠朔脸色煞白:“姐姐,若姐姐……别恼我……”说着伸两手去够她的手,身子也倾向她——他周身的束缚在这明显是他承认欺骗了云若的情形下也消去了。
云若冷着脸:“你为什么。”
申屠朔一滞,脸色又是唰地一下变得更白——令一旁的白珑都有些惊异,他脸色刚才已经够白,此刻还能白一个度,像雪日里泛了日光的雪青似的。
然而申屠朔却不答他的情姐姐,反看白珑。
白珑尚未反应,云若就像想到什么,瞬间脸色也变青,“你……”
白珑却在此时:“你要与我说缘由?”她若有思量的看少年。
申屠朔:“嗯!”
颤声但响亮坚决!
云若的脸色彻底黑了。
白珑则看着他视死如归的面容点了点头。
少顷,华屋里便只有两人。
白珑:“现在可以说了?”
申屠朔:“你先说你不会告诉若若!”
白珑:“我想她已经知道了。”
申屠朔:“……”
申屠朔:“总之!你不能说!”
白珑:“行。”反正云若大概已经猜到,若他不是妖鬼,那他二人之间,她不觉得云若会自己问讯不出来,若他是妖鬼……
那也不必问了。
她如常般与他说着话,眼神下始终有另一道警觉慎重的目光在冷静观察他。
申屠朔:“我、我就想知道,你有没有收过若姐姐的信?”他低头抠着手指,声音也变得弱弱显得底气不足。
白珑:“收到过。”
“多少?”申屠朔抬头看她,眼神好奇,“她给你写了似乎不少哎。”
白珑:“我收到也不少。”
她偏头,似在认真细想那些信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她总共写了多少,不过信鹤往上清宗的一般不会被劫,而且她的信里也没有断掉的,”有时几封信里的事都能连续得上,“所以我应是都有收到。”
“哦……”申屠朔响亮的吸了吸鼻子,这般近的距离,白珑注意到鼻翼翕动,几乎透明的皮肉和骨,小巧精致的鼻子翕动,眼睛也瞬间红了,“那你为什么不回呢?”
他可怜的望着她,几乎又要哭了。
配着红润的鼻头和通红双眼,看起来可怜极了。
“若姐姐写那么多信,她……很盼着你给她回信的,她……很喜欢你……”“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怎么了,可,就算你不喜若姐姐,不愿意见她,也该回个信,就算断了她的念头,也……算短痛胜过长痛。”“这般叫她日日思着、挂着,念着,月月,年年,呜呜……”
他吸鼻子,“我就是为这个……”
“你,你和若姐姐说嘛,我就是想,想让你给她回一次信儿……”
白珑看着听着,他诉说时她没有打断,听他诉说的种种话她表情也看不出变化,只看着他。
申屠朔抽泣了一会儿,不见她回话,正要禁不住抬头,就听她忽而说,“你是想让我回信儿,还是想帮云若和我好?”
白珑就见申屠少年吓得猛然一“嗝”,抬头受惊的瞪大了圆眼,也不哭了。
……
不多时,云若二人进来。
云若的脸色又黑又白。
“姐姐,对不起,我要和你说实话……”
申屠朔主动说。
他站起了来,但没像之前一样试拉她的手或嘤嘤哭,只是一句一句的,音量不大,但每一句都清清楚楚,他是怎么想的,因何萌生的念头,又是怎么学,怎么做的,都乖乖说给了她,
他道是从那邻人说了妖鬼的事后才突然想到,“就是乍然……灵光一现……”而后,他细细想了假扮被妖鬼染害的可能性,“那时候觉得可行……”
毕竟,他跟随云若一年,对她已经有些了解,而那位她的“信友”,他也打听了,虽然传得吓人,可她就在令吾城边的山上——云若来令吾城就是为着这个不是吗?
而他跟她一年,时常见她写信,偶问起时更知道了写给了信的人从未回信过!
他惊,又气,又看着心上人这般,心疼甚!想帮她做些什么……
“于是我想,到时,姐姐应当会给她去信,不管求助还是什么,至于她来不来:要是她不来,不管紧急关头求助,姐姐就会对她死心,而后也不必挂记着;回信拒绝了亦是;但,万一她回信帮忙、或者真的来了,那……也许姐姐的心愿就达成了。”
他老实乖巧的坦白道。
云若脸色难看,几次胸口起伏要忍不住发作,他也没有停下,即使脸色煞白冷汗都出来,可也乖乖巧巧的说完了——
申屠朔想起白姓女修刚刚的话……
‘你不擅掩藏’,她在他惊骇于她竟然一语道破他心里念头时如是说,
‘你不似妖鬼’,这是她第二句,他才反应过她上一句、包括戳破他是为了试探!!这女修!竟然还在判别怀疑他是不是妖鬼!!
真是心机!
他几乎要跳脚,但下一时,女修的第三句让他全然冷静,或者说,浑身就像被怆狼堡的千丈冰天雪窖裹了一夜似的,霎然冷煞:
‘我都看出,她与你相熟久,亦应看出’
她仿佛是随口一句,疑惑为何云若没有发现,但……
“姐姐,我错了。”
申屠朔忍着泪和扑过去抱她撒娇卖痴的冲动,乖乖只让自己站在原地,“姐姐,对不起……呜呜!”他再忍不住,呜呜哭了——他太愚蠢了!!若姐姐以情入道,本该早看穿他的,就像他最初追着粘她的时候一样,他百般“智计”,可她都看穿,可现在,现在……
以情入道,她因为对有情才没有看破他啊!!
申屠朔哭到噎气,他悔矣愧矣!悔甚愧甚,也傻蠢甚!“姐姐,姐姐……”
——我再也不骗你了!
白珑见状,心中松一口气。
屋里一时只余少年的哭声,她朝契兽点下头,想先从这屋子出去,因为显而易见,少年还要哭会儿,哪知一动,那边对少年瞪眼的云若一下醒神般,“不要走——”
白珑:“我……”
话没落,云若就扑了过来,因着她已经转了半个身,她这一扑就直接扑至了身背,她抱住她腰,直接把两臂也一同环住,身子贴她的背,“别走,珑珑,你听我解释!”不关她的事啊!!
——她真的不是知情人!真的不是伙同申屠朔哄她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