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白珑站在山寺村之上,看着那片细小薄薄的白纸。
她以为自己已忘记了,但奇异的是,看到那片白纸的一霎,她脑海浮现了一个模糊的少女的身影……
【‘五儿……来吃……’
‘啊,对,张嘴,好乖……’
‘乖乖’
‘五儿好好吃才能长得壮……’
……
‘大姐儿!你敢偷食喂五丫头!我说了要紧着大人吃!她还没你爹鞋大呢,吃你娘两口奶就死不了了!’
‘别打,别打了,我不敢了,我是看她脸都青了……’
……
‘奶奶,别扔小五,我可以去西边坡再找找,肯定能喂得了小五的……’‘你知道什么!’
……
‘小五,姐姐把你先藏在这儿,你别出声哦’‘别害怕,我是大姐……呀,小五记得大姐呢……’
】
记忆从模糊的久远的海底深处浮了出来,就像她从不曾忘,只是没有想起。
那是……
“大姐。”
她喃喃着。
那个遥远的,模糊的影子,喂她的人,她以为是阿娘的,原来,是姐姐吗,原来,是姐姐啊……
大姐是那个家里最早离开的——出嫁了。
而她对此没有任何记忆。
能回想起的只有二姐三姐她们麻木的脸,她们说,‘已经走了’‘背了个包袱就走了’‘那家人路远,她得提早赶路,走大半个月才能到’,而后,她再没有见过大姐。
村里开始饿死人的时候,大姐似乎趁夜回来送过粮食,后来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姐姐们也一个一个被卖的时候,他们说‘大姐儿怎么还没回来送粮,可能是死了’……
白珑从未想过,大姐的死,会是她的结丹机缘。
机缘。
她抚在心口,那预感到“机缘”的感觉还在,她现在知道,这种感觉是失去,她与人界的最后一点牵绊,即将断去。
她立在云头,良久,落身下去。
窃窃私语声如在耳边清晰。
“她婆婆什么病?不是染邪了吧,听说外人有人染邪病,发邪疯把家里媳妇弄死了!不然什么病非得吃蝉才能好?”
“别瞎说!说不定是土里、树上得的病,你想,那蝉不就生在土里吗,还一活就好些年,吸收些土精木气,可不就是大补大好吗?她婆婆要吃是蝉是正常的,就是大姐儿她娘倒霉……”
“也是她该着,那水前天不发后天不发,就非得她上山的时候发,让她赶上,还一发就那么大,一下把她冲跑了,这不是命是啥,她就是个短命的命,就是可怜大姐儿了,四五岁就没了娘,她爹肯定得再找个……”
“是享福享多了吧,头四年就享透了福,可不就后头没福享了麽,这么看也跟她娘一样,是个苦命啊……”
水淹而死。
白珑已经知道,因为她婆母要吃蝉,一定要吃她挖的蝉才能病好,所以她去挖了,一共去了三天,前两天都没事,只那一日,突然发山水,将她冲跑,等再找到,已是没命。
这就是,大姐殒命的缘由,地方。
简陋的两间土屋。
低矮的院墙。
墙根边,一个蹲着的男人。
土炕上,一个半躺的老妇人,老妇人对炕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说话,“大姐儿,赶明儿起,奶奶带你教你。”
那个小小的女孩懵懂点头,“好,大姐儿听奶奶的话。”
奶奶教了什么呢?
“大姐儿,洗碗你要手稳,你手小,拿不稳,现在洗得慢没事,等长大就洗得快了。”
女童乖乖点头,两手小心抓着碗,她还不太明白长大了洗得快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不能打了碗——那会是,很不好的事。
“大姐儿,不能这么冲水,水都是你是爹挑来的,你看见你爹挑水多不易了,咱们要俭省水。”
“哦……”大姐儿再点点头,她其实有点手累了,而且她很想娘,昨晚上跟奶奶睡的,奶奶说她听话才和她说娘的事,现在,她算听话吗?
大姐儿忍住了没喊累,她感到喊累是会让奶奶不高兴的——奶奶不高兴,她就不算听话了吧?
“洗衣裳,大姐儿,以后你自己的衣裳要自己洗,现在你的手小,劲儿也小,只能洗自己的小衣裳,等过两年,要把奶奶和你爹的也学着洗。”
“唔……”大姐儿张张口,她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手太疼了?女童眼里蕴出一泡水汪汪的泪。
可奶奶就像没看到,跟娘完全不一样,她拉着脸,脸不知道为何,以前大姐儿从不怕的,现在却叫她有点害怕了,她没一点笑模样,说:
“要学要做,你这么大开始学,长大了才越来越利落,才好给你找主儿。”
女童模模糊糊知道找主儿的意思,她在村里看人家出嫁的时候听过,是不在自己家了,住到别人家的意思,可是,可是……
“大姐儿不找主,要在家,找娘……和奶奶。”大姐儿小心抬脸看奶奶的脸色。
老妇人的脸色有点缓,但又肃下来。
“这是傻话,都得找主儿,哪有长大了不找主儿的,以后不给你找,你才恼呢。”
奶奶没说娘……
大姐儿失望的垂下脸去,瘪瘪嘴,吸鼻子忍住了没哭。
洗衣裳好累啊,娘以前洗那么多,也好累吧,她想娘了,好想娘,娘什么时候回家来?
等娘回家了,她和娘说会洗衣裳了,娘洗衣裳的时候就帮她!
…
“她还小,过两天就忘了。”
饭后,累到了的女童终于睡过去了,老妇和寡言的男人在屋头说话。
男人沉默地低着头,像一颗沉默的石头。
老妇:“你别嫌娘狠心,你以为你娘不心疼,虽然是个孙女,也是疼的。”
男人抬了抬头。
老妇人低了音,“她现在不学着,等新的来了,再生了小的,她怎么活?”
男人抬起了头。
他动了动嘴,不知道是想说他不会娶新人、不会这么快娶,还是不用大闺女现在学这些也不受苛待,但他动几下嘴,只从常年不用的喉咙里吐出个“知道了”。
他们都不是妖鬼。
白珑在这个家里看了两天。
家里三个人都不是妖鬼,这村中也没有妖鬼。
但她低头,感到自己脚上像是缠着一缕柳丝一样、或是一缕轻烟一样的力量,让她在这里看。
白珑也真的在这里,仿佛看完了大姐的一生。
低矮的外墙上那片薄白纸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白珑回看了一眼,向那土屋矮身走进。
她带走了大姐的女儿。当她走出山寺村时,脚上的轻丝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