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白珑连续在夜间与小珠会面,她在她神识种下了一缕引信。
她深知这山应当都在那山主意识之下,因此这引信极其薄淡。
它没有旁的作用,不会探知小珠的记忆或直接掳走她,只是在她心绪极其起伏,极其迫切想做一件事时,帮一帮她……
没想到会在此时发挥了效用。
她神色不动,只愈发敛神注视着数步之外。
…
山妖怔了住。
在小珠出现的那一霎,此处的粉雾都薄浅了大半。
他已然意识到小珠之所以出现在这是仙修的手笔,可此刻亦已然顾不得。
小珠重重地抱了他的腰一下。
却是没再向他说什么,而是又回转身,向白珑再次伏了下去。
——就像这一抱只是为了安抚他一样。
“仙修姐姐,我知晓他并非’山神’……”
她恳声:“只是他不曾害我,也不曾哄骗我,我至此在山间,是我自己所想,自己所愿。并非是他,大人他困囿于我。”
她伏着身子声音清楚:“先前,我与仙修姐姐相谈甚欢,并无意隐瞒姐姐,我……猜到仙修姐姐是为何而来,只是私心……希望仙修姐姐看到我活着,且活得甚好,不曾受凌虐也不曾被吃掉,我望着……姐姐……知道他并不是……恶神。”
她抬起头来:“仙修姐姐去过我们寨中,知道我是’人祭’,可我不全算是被强迫送来,我彼时,是知道的,并且,是愿意的……”
“我在寨中唯一的亲人已逝,虽有友,但我也思量过,我愿进山中与大人为伴。我……曾与大人有旧。我心悦于他。”
“人祭的事,亦非他所索要。是我们寨中人自作此事。姐姐尽可查。”
“他曾在我被送来当日就要送我回去,是我拒了。是我说我不愿再回去,请他容留我在山中。”
少女复深深拜下去,“仙修姐姐可使仙术,验我所言真伪。”
她亦没有一直跪身等着她回答,这深深这一拜后,仿佛知道面前的仙修不会苛怪她,她又转身向那一方。
那一方,山妖……正怔望着他。
方才,他伸出了手,是想让她重回到昏睡状态,可……不防却听到她说,’我心悦他’,于是霎然怔住。
此时,不能自控般,“小……阿珠……”
语气尾音的微微的扬,是问,也仿佛惑。
对她,亦仿佛是对己。
“大人。”
小珠应声。
她绽起了笑脸。
这笑令他眼前恍惚。
小珠还跪身着,山妖不知何时也一只膝点在地上,与她四眸相对。
小珠膝行着,先一步近他。
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我的确,心倾心悦心慕大人。”
山妖半边浅杏粉的头发似云雾流过一样。
但另一侧,却发灰发白变换,像有看不见之物在迅速夺取他的本源一样。
小珠仿佛不见这异状,凝着他,轻声却清晰,“我知道,大人为着我……”
为着我什么?
她没有说完,但山妖那半身灰白异动,仿佛将另一面也染上灰霾,显然是听懂她未尽意。
小珠的视线没有移开,手也没有移动,任是谁人看到她,都不会怀疑她此刻的恳切情意。
她轻轻道:“大人,请不要……迷忘自己……”
……
“你受伤了!”
春时料峭,还未褪去冬意的山里枯白一片,一个半捆柴的小孩惊呼。
这小孩是来打柴的,虽然这时候天寒着,可正因为寒,烧炕的柴不够了,她家里只有她和姥娘,不像别家入冬前存下的柴火多,所以她偷偷来,想着天已经稍暖了,进山补弄柴火。
但却不知怎的迷了路。
小孩穿着厚厚的棉服,滚圆似一团,身后背着的柴比自己还高还长。她正找路呢,没想到一回身多了一人,她还不待惊吓,也没看清他的脸呢,就看到他的手——大抵是她视线太低?她就看到那袖口里焦黑木炭样的一根手!!
这人烧伤了!!
她回神,已经下意识就惊出声。
然对方没有回音,小女孩过了少顷,那矮低的视线才跟着上看,这一看——
对方全身发光……
不,说发光可能不准确,因为他不像月亮……唔,她是说,他身周的光像月亮周边的云,不是月亮本身发着光,而是溢散出来散到了云里似的光。
她就这么看着,可能也呆了好一会儿,等回神,才发现自己再出了声,
“神、神仙大人!”
他的头发是粉色的!
杏粉色的!
再次后知后觉地,她想了道。
……
“您……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自从唤出声后,小女孩就改变了称呼。
这她从夫子那听学来的,要尊称尊敬的人为“您”。
不能用和其余人一样的你,不然,’都是你来你去的,怎么知道你格外尊崇某人?小珠儿,日后要称夫子我为您……’
她没这么称呼夫子,因为还不知自己是不是确定尊敬他。然而见到这位神仙大人的第二眼,她就已经决定尊称他。
只是他似乎不喜她看着他的伤?
在她看到的一瞬那手就盖回了袖里。
不过……她瞟到他飘飘宽宽的袖子,看见他另一只手,那一只手是完好的……
她猜可能是神仙不愿意被凡人看到伤,觉得有损威仪。
“我知道一种草根……”
她禁不住开了口,因为对方没应声,但也没赶她。毕竟他如果一使仙法,她可能就被丢出这里了!
她已经道了罪,说自己不是故意闯入神仙的地界,她只是打柴误入的!
但他也没有降罚……
于是她试探开口,却说自己会治烧伤,还细说了那种草的根长什么样。
神仙仍不说话,小孩就真去挖了几棵。
“我姥娘说这叫毛刷子草,它等春天长出芽叶来就能看出来,上面,叶子上像长了刷子似的,它过冬根也不死,可能因为这个才治烧伤?……”
她把草根碾开,示意他把草汁涂在伤手上。
他低眼看着她,从刚刚她挖草根时他只看她不说话。此时她把草根捧过来他也还只是垂眼,看着那乌漆墨黑的根汁不说话。
“啊……!”
小孩却这时候才意识到,“您是神仙……!”
神仙,怎么会需要凡人治烧伤的草药呢?又怎么会受和凡人一样的伤,说不定他的手就是那样的……!
她一时惶恐,觉得自己冒犯了神明,一时懊恼沮丧,但不待她把那草根碎汁收回来,掌里的东西却忽地不见了。
“您……”
她开口,这一次,却没待她说完,就觉一个什么东西在她头顶抵了下,她莫名就明白,这是不叫她抬头看的意思……
接着就是手边,被什么东西戳碰了下,她低头,看到是一根树枝。
不愧是神仙大人啊……她想,竟然令树枝这时候发了芽……
她无意识攥住树枝,等再回神,已然到了山脚……
…
“真的!我真的见到神仙了……”
小女孩回去说,但却没谁信。
“你这孩儿,发梦了吧?”
“是不是吓着了?”
“大冷天的,把山头都跑错了!要不是命好你就回不来了!”
“什么神仙神明,快别说这样的话,叫族老听见可不得了!”“咱这儿可没什么仙,真有仙人先把你抓去炼成人丹!”
“呵呵……那山荒得什么似的,真有神仙能住那儿?图啥子?!”
真……是她发梦?
小孩不信,又几次到山里,但不知为什么,那山却好似真跟她记得的不一样了……
白石头枯黄的草,一棵棵树都光着枝桠叉开着,看起来跟远近的山头都一样,但……
就是跟她记得的那座不太一样……
她说不出,但就是哪里不对。
找了近一年,没找到记忆里的山,小孩渐渐疑惑,怀疑自己或许是真发了场梦。听说,冻死的人临死前反而会“热”得把衣服脱光,她那时……难道也是冻得产生幻觉?
…
“咦?我篮子呢?”
时隔几年,小孩已经长大了些,她今日进山干活——
寨子里的田种粮食总是不够吃,大家便总进山寻摸些果儿、蘑菇,甚至有的能打到猎物。她这一日也是,进山地来摘树果。
但一个抬头的功夫,挂在旁边的篓篮却不见了。
——她带了两个篮,一个大一个小,大的放地上,小的则随身带,每每等小篮里装满了她再倒到大篓筐里。
刚刚小篮一直挂在她左边微上的树杈上,却突然找不见了。
她找看了四处左右,末了,无法就闭上眼念叨:
“莫作弄莫作弄,等我睁眼物归原……”
这也是她姥娘教的,说山里有些灵精作弄,要是找不见东西了就这么念叨念叨,很多时候就能找见了。
连续念叨三遍,她睁开眼,果然竟在头顶左边、她刚刚挂小篮的地方看见了完好的小篮!
连带着她摘的果子都一颗没少。
她刚要笑,却忽而——
是……
她的错觉吗?
刚刚,就是刚错眼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一绺不一样的颜色……
就好像,嗯,粉……杏……
也像花的影儿……
她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但鬼使神差地:
“神……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是……您吗?”
出口了第一句,后面的再荒唐也就能顺利出了口。
“大人……”
“神仙大人?”
她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小孩子,但还是这时候开了口,才发觉自己竟一直记得清清晰晰的,也从没相信过——他是假的,她幻想出来的。
但她在树下小着声叫了好一会儿,也什么都没发生。当然,更没有神显身出来。
她微有失望,但也意料之中。
神啊,毕竟是,要是被她一叫就叫到显身出来,恐怕才是不正常……
…
“哟,小珠这么早拾柴回来?哟!拾了这么多?!”
这日,还没到烧火做饭的时间呢,寨子里的好事人就见着才出去不到小半天的小珠就回来了,竟然已经背了满满一捆柴。
“嗯!”小珠笑着回:“今天运气好。”
——她才进山就发现一堆枯落的树枝。
…
“哎呀,小珠采果真快,这么快就满筐了!瞧人家这眼神利得——”
…
“小珠你这就找满了?!大狗子他们都寻摸过一轮了,你哪儿还找着这么多蘑耳的?!”
“唔……嗯……”她想说些解释,可到底不知作何解释,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嗐!你问甚,我都习惯了,小珠运气特别好,好像进山就顺她似的!”
是啊……
是啊……
少女仍笑着,心中却不禁重复:她在山中的运气似乎就是……格外好。
……
一日,她竟发现一头野豚。
豚,鲜美无比。
她已经三月不尝肉味,此时看到,口津不禁生。
野豚像是被什么咬伤的,看着像才刚殒命。她看了好一会儿,嘀咕,“我自己搬不动,须回寨找人……”
她也的确回寨,也的确找来人,但等他们到山的时候——
到山脚,就看到那只肥硕的豚。“真是豚!”
“小珠!你可真是福星!”
一群人兴奋地商量抬豚,她却笑着,不禁往山上看一眼——
她记得清楚,她是在山深处发现这豚的。还做了记号。
现在,这记号挪到了山脚,和豚一起。最要紧的……
她前日在山里才说自己已经多日没吃肉,馋肉得很……
她……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