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再进山,便多带了些东西。
是一块粟米饼子。
“不知道大人喜欢什么,”
她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把自己的帕子展开铺到石头上,然后把粟米饼子拿出来,小心地摆在上头。
“我知道是您……多谢您佑我,这是献给您的供奉……”
她有些小声地说,并非是惧惮,而且恐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她带来一团荷叶包着的麦饭,第三次,是一块她才挖出的芋薯。
“虽然还没烤,但这么吃也好吃的,很清甜的。”
她禁不住说,声音较之前两次略大了些,不过仍是认真。
也是这一次,她仍如先前几次一样,说完准备吃自己另外一半干粮,便觉余光仿佛有什么一闪拂过,她蓦地抬眼,那石头上摆着的供品已经不见了……“大……大人!”
她眼睛都亮得比山林的猫虎兽都厉害了!
…
“这是……何物?”
寂寂的山中,她送来新的东西,似书册,可是卷成一团,上面还没有任何字,只是空白纸。
“是画轴,”小珠低声说,就算是在山里,没有第二个人,也像怕被别的什么听到似的,她说,“我在别人那儿听到的,说神仙都应有个像,这样才能被供奉,喏,这个给您,可惜我还不会画,不过,大人您……施个仙术应该能印上去吧?”
“……”
他没说话,默默卷了起。
…
“大人,我们寨夫子说可以借书给我看了!”
…
“大人,今天从塘里挖出来的,新鲜的藕和花……”
…
山里的神明大人成了她的秘密。
春天,她会去山里采野菜,
夏天的时候,寨子里农忙,有新分出的莲藕,她本想第二日再送一节到山中,可还是没忍住,当夜去了山中。
秋天,已经成了习惯,即便山果已经落下了,她还是去山中打柴最勤快的那个。
冬,天开始转冷,她冷到再不能进山才不得不停下。
“来年再见啊……”
她几分依依不舍地说,也是自己都没察到的约定的意味。
其实他们在山中也并未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多时候都是她说话他听着,她最初还以为神仙不能和凡人说话!
后来又觉他可能一个人、神,在山中久了,不知道人的话?
神仙的寿命都长,或许他比她想象得都大,是个从人还没有的时候就在这的老老神仙呢!
不过他长得一点都不……老……
猜着猜着,才知道他并非不会说话。不过,他的确也不识得很多物什,应该,在山里很久了吧?
更多的时候,她是有活儿要做的,毕竟,她要过活的话,每日都要做活才行,她亦习惯了,在山中时也是,虽是为着他,也不全是为着他,至多是在做活的时候分出多半心神,还有每每往山里跑更勤了而已。
她做活的时候往往他在树身上看着,最初,他曾试探着给她帮忙,那回可吓她一跳呢!她正摘果呢,一回头大篓筐都满了!不过她感谢了他后婉拒了——
‘这是我的谋生活儿呀,怎么能让大人代劳呢?’
——就算是神仙大人,也不行的。这还是姥娘在的时候教她的,谋生的事要自己干。
……打那之后,他就许多时候只是看着了,不过,也有些时候……
‘兔。’
某一次,他带着她到一个地方,然后指着某处对她说。
她一看,是一只灰兔,已经死了,看起来像刚死,因为它的兔腿还微微抽动了下,她:“……”
下意识看向身后的人。
他迎着她的目光,微偏了下头,仿佛疑惑她为什么这么看他。
过了会儿,看她翻兔颈上被兽咬断的痕迹,他才想起似的,“狐,跑了。”
所以,是狐兽咬死了兔兽,然后又被他惊跑的是吗?
她看他一眼,决定不去问他是不是有意的了……
总之,他们,唔、她,好好地吃了一顿烧兔肉。
……
不过,有那么一些时刻,她觉得不甚对,比如,有一次,她从树下醒来——
那是个炎夏的天,她摘完果子有些累热,便在树底下休憩,只是休息着休息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着,那树冠那么大,底下的阴凉似乎也比旁处凉爽得多,还有山风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地吹……
她睡着,不知哪时,迷迷糊糊醒来了一会儿,也可能没醒,还大半都在昏朦里,就是这般时候,她看到了树上的他……
他并没有在她的正上方,而是这棵粗壮的树身的另一侧,枝叶繁茂,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一条落下的袖口,袍角,雾一样的粉杏色缀在绿枝里,像一绺花一样的枝绦,也像相连生在了树身似的,他的另一条袖子举着,她迷懵的思绪里只觉,那条袖子好像在她的上方似的,是……山神在给她遮阴吗……也是这个时候,一只蝉飞来……
她不知为何自己看得那般清楚,从那一点的小黑团里看出是什么飞虫,可能是它叫得太亮了?
蝉虫飞向树身,她见他侧头,似乎看了那虫一眼,而后,蝉虫吧嗒一声落下,就掉落在她的手边,不动,亦不叫了……
再而后,她在日头西偏时再醒来,树底不见那蝉,可她分明恍惚记着看到了那幕:蝉身被一条仙云般的袖子裹去……
很……异样吗?好像也没有,他是神仙,不喜被飞虫搅扰好像也没什么,但,但……
她说不清,但这件事就好像印在了她心里,她每当以为忘了,它却不知因何又浮出。
还有旁的。
细细碎碎,零零片片。
都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殊异的事,可她就不知因何记着就忘不去。直到……
寨中选人祭,要在她和一个妹妹中选,她主动做了这祭,他见到她……
“他同我说,他并不是神仙。”
杏树下,小珠的声音清晰且微颤:“他那时就要送我走,我没愿,是我——”
“救了赖二——”
就是那个,倒在山脚快饿死的人。
“那之后,山上的果子,才……如这般。仙修姐姐,我曾数次后悔,悔我不该救下他,悔我不该给他吃果子,或者,我怎么没让他咬一口我的肉呢,也是救他命——可,悔也无用,且,我知晓,倘若再令我回到那时,我还是会那般做——”
小珠的痛苦地闭了闭眼,赫然并非第一次咀嚼反刍这痛苦,这令她的声音虽然痛苦,但也有多次咀嚼后啃出的坚意,“一个……将饿死的人在我面前,我手中有救他的东西,我做不到,他也,没力啃我的肉嚼。”
一个,无解的事。
她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定定清晰,“所以,果子的事瞒不住,这里的异样恐怕也瞒不住,我不知会不会引来仙修姐姐你这般,只是——”
她回过头,这不长不短的诉述里,第一次回望了她坚护的人,白珑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听她声音清道:
“我想助大人些什么——”
“尝闻仙人们都要积功德,那,大人若也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