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立,其实也怪——
因为他虽两脚直立撑着身子,那脚却不是人的脚,从布鞋上露出的脚面长着厚实茂密的棕毛。
再往上,两条细骨弯曲的腿串在裤管里,看那裤的形制,倒像道衣,可他上身又是袈裟,上头僧来下头道,正一个不伦不类,更况那头脸和手——那一张脸尖嘴吸腮绿豆眼,手上没毛,却着着实实一对爪。
那东西就贴着结界,像是瞧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在试探似的,“小娘子……小娘子……”
分明是人话,发声却似什么不是人的东西在学人话。
白珑慢慢转回头来,对契兽温笑道,“你在此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一会儿可好?”待他慢慢点头了,她才起身,却出结界外。
“啊呀,小娘子,小僧这边有礼了——”
那东西一见她出来便作揖行礼。
白珑回礼,道:“敢问老丈半夜寻我,是为何故?”
“小娘子有所不知,小道我有一问,非得今夜里问小娘子不可……”他道他名叫黄郎,乃是深山里一个修行者,如今道行已三百年,因有一个疑惑,非得问山外人不可,因而他出山府来,今日她正在此,岂不是她与他有缘,所以他特来相问,
“小娘子你看,我如今是人是仙貌?”
言罢,那一双小小绿豆眼却死死盯着她,像是生怕她答错,一旦答错,要生吃了她。
白珑道,“曾听闻,野地里有狼鼠成精,得天地日月之精而自修炼,但想得道却几百年有一关,非得问一凡人,若对方答是仙才能继续修炼——却是借凡人一字之托,你这——”
她言语一转,却道,“装神弄鬼,邪里邪气,我看你不仙不人,乃是一只披化人皮的牲畜。”
“你!”那黄郎声色大变,尖细的声音又惊又怒,“贱人毁我道行!”却已是攻击而来。
但见他身后黄烟骤起,像一团气雾炸开了似的,周遭草木柳叶被烟气一触全都萎缩了去,白珑反手护持自己和结界,另一手攻击打出,顷刻间已是缠斗一团。
黄郎虽自称道行三百,却显然法力不敌她,不到十几来回便败下阵来,他身形变化,伏在地面瑟瑟发抖,却是一只棕毛黄尾的黄鼠狼。
白珑道,“你既修人间道,渡劫该求凡人助,既看出我不是凡人,如何敢来招我?”
那黄郎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小僧一时鬼迷心窍……”
他道他本来打算寻一个凡人的,可是看见她,“小道从未见过上仙这般仙气浓郁之人……”馋得他抓耳挠腮抓心挠肺,于是大着胆子,“若得上仙一句,岂不比凡人有用……”
他边说边流口水,白珑:你不如直说想吃了我。
他边说边流口水,白珑:“你不如直说想吃了我。”
“上仙……饶命……”黄鼠狼心虚气弱讨饶。
白珑道,“既如此,我便先不杀你,你挨了我打,此事就算了了,只是下不为例。”
“是、是!多谢上仙,多谢上仙饶鼠命!”
白珑言罢便想回走——刚刚打斗着不由就远了。
那黄郎却哀哀道,“上仙,上仙,上仙今回饶我,小僧却还一问,人间之外,还有妖界仙界,敢问上仙可知如何到妖仙界?”他一脸期往,小绿豆的眼里满满渴望神采,白珑不由转回身子。
那厢,结界外。
两道人影潜进池塘里。
“是这里?”
“错不了,黄烟标记的就这。”
两道人潜水里跟鱼似的,不耽误传音,也不浮出去换气,显然不是常人——
正是修士。
从修界一路跟来,确切说是从夜雾林外跟来——
那雾林,地界特殊,都说是某位老祖当年为了自己的宠兽圈起来的地方,因着如此,设下特殊的禁制,使修士在里面不能将灵力使用自如,而相反的,灵兽却在那里修炼如鱼得水,因而数数年来,林子里长出许多高阶灵兽,其中甚至有化了人形的!
要知道那可是相当元婴修为!
如此数年,那林边就暗明里成了一条产业,从买卖灵兽消息——你想要灵兽吗?自己进不得林子没事,我晓得谁谁刚从林子里出来哦——而后或劫了那人,或买换来,卖消息的总能得些灵石;
其他还有亲自下场劫兽,贩卖灵兽饲食、皮毛骨牙等,帮忙调教契兽,还有规模庞大的赌兽——
有两家主人作赌的,也有庄家开场坐庄的,赌法颇多,刺激着灵石、法器、功法流通甚速,也让周遭许多散修以此谋生。
今日二人就是。
他们躲在林子远处蹲了半年,原想劫一只灵兽或是抢个落单的倒霉蛋也好,不想看到一个女修带着个化形兽!
那可是化形兽!
二人依着丰富的经验,看得那牲畜恐怕才成人,那神形还“纯”得很呢——那女修不过筑基初期,只要杀了她,他们就有把握收服它!
此时黄三将人引去,正是一个调虎离山。
两人待在远处,直到那女修远远离走,这才悄悄潜伏进水塘。
岸上有结界,还有阵和法器,他们不准备硬闯,毕竟那女修一个筑基能契得这化形兽,说不准有什么奇遇或法宝在。他们只在结界外,却掏出来兽儿草。
兽儿草看似是一株寻常灵草模样,但是特制过的,能引灵兽——据说最早是一个丹修想到捕到一头母兽,灵光一现用那母兽的崽子炼了骨血丹,分散母兽四周,引那母兽奔啸发狂后得偿所愿,‘兽儿草’的名就是这么来的,不过这会用的肯定与那时不同了,二人不知东西如何制的,只知好用就是。
这会拿在手中,顺着水流将其气息送去,“大哥,多一些,这可是化形的……”
“老子有数!”
然而一会过去:
“怎么没动静?”
莫不是量真轻了?
“多点,多点……”
那大哥暗诽:这东西他也不是没见过用给化形的灵畜,些许一点就叫发了狂,怎到他这不好使了?
又多用点。
“……”
“怎么还无用?”
再多——
没反应……
“大哥,这草丸是不是叫人作假了?”
那大哥眉毛一横,一张粗糙的脸怒意骤起,“黄三坑老子!”然而此时发怒已无益,草丹无用,两人也不敢多留,只能不甘离去。
*
“原来如此。”
岸边柳树上,白珑坐在柳枝上,身体随着枝条轻轻摇晃,目睹着下头两人离开,才若有所思道。
接着跳下来,对坐于石上,两只手放在膝头,与她离开时无异的契兽低声愁道,“你这样……可如何是好?”
*
那厢,“黄鼠狼”摇身一变,变回一个细骨伶仃的年青男修来。
“阿大,阿二,速潜,人已归!”他按着三人说好的,赶紧用传音符传信,不过这一句话毕,又哆哆嗦嗦掏出另一张音符,“那、那个女修……可能、极可能是,上宗的那个!”
符箓没有回音。
两个散修遁出百里,收到传音刚刚要听,就戛然而止——
阿大手还捏着符箓,阿二的嘴刚刚张开,似要问传音说什么,就脸色大骇,像见了什么可怖之事,但没有发出声,他亦跟眼前阿大一样,身子消去。
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世上抹掉了他们的痕迹。
柳树下,乖巧在石上坐着的人轻轻抬了抬长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