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日，按照京城的习俗，自然是要吃春饼的。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会选用上好的白面，擀成一张张巴掌大的，薄如宣纸的圆饼，中火烙至两面金黄。食用时，只需搭配几道清爽小菜，包裹成襁褓形状。一口咬下，满满都是早春的独特香气。
当然，除开百姓家，京城里的各个饭馆也都把春饼当作招牌菜来烹制。这其中，自然要属吉祥巷内的春满园最为出名。
凡是吃过他家春饼的，没有人不会多来上几张。
“小二，再给我加五张春饼，一盘炒合菜！
“哎，别忘了多放豆芽啊！”
其他客人闻听此言，不约而同停住手中的筷子，循声望向大堂角落处。却只能看到数不清的青花白瓷盘，在那张小小的八仙桌上堆叠成塔。
一个阔少爷打扮，面容清秀，腰肢纤细的女孩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将面前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菜卷进仅剩的那张春饼里，塞进樱桃口中细细咀嚼。
除她以外，桌旁再无任何人与之一同进餐。
店老板走进后厨，不多时来到她面前：
“这位客官，实在抱歉，我们店里的豆芽已经用完了。”
女孩嘟起嘴唇，柳叶似的眉毛微微发皱：
“哎呀，我还想多吃一点呢，怎么就没有豆芽了啊？”
“不好意思，今日立春来的客人比较多，炒合菜都是供不应求的。
“加上您一进来就点了十盘，后厨现在真的凑不出整盘的了。”店老板无奈言道。
她不经意扭过头，看见手边已经堆叠成山的瓷盘，心里清楚自己确实有点难为人家。但若是这样回去，过不了多久就还得找其它吃食填饱肚子。
思索再三，女孩想出一个办法：
“这样吧，老板，你把我刚要的五张春饼切成细丝，和剩下的菜炒在一起。
“出锅前记得放点葱花，淋点香油上去。”
店老板立刻双眼放光，愁容瞬间消散：
“哎呀，客官，您真是聪明睿智。今天小店烙出好多饼，我正愁没有合菜该怎么卖呢。
“京城里除了您，恐怕只有光禄寺的陶大人能想到这个菜谱。”
说完，立刻回到后厨吩咐下去。
凝聚的目光忽地散开，客人们纷纷议论，全都在猜测这位公子哥打扮的饕餮到底是何方神圣。
毕竟能有这种食量的实在少见，即便打着灯笼找，都找不出几个。
“你们说，那人长得那么瘦，该不会是陶大人家的二少爷吧？”远处的一个食客小声问。
邻桌的食客转过身，随口反驳道：“怎么可能？那一看就是个丫头女扮男装，八成是他们家三小姐陶桃，到吉祥巷这边来解馋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姓陶的摊上这么个咒呢。”
的确，坊间这些年一直有传言，说陶家从祖上传下来一种怪病，吃进去的东西几乎不往身上长。不管每顿吃了多少，最多最多能维持两个时辰，之后必定会再次犯饿。
有时甚至还要服用大补的汤药，否则就会虚脱晕倒。
片刻的工夫，春饼丝炒制完成，很快送到女孩的面前。她拿起筷子，对周围那些胡乱嚼的舌根全都充耳不闻，眸子里只有热气腾腾的炒春饼。
反正今天穿的是二哥的衣服，平日里佩戴的首饰也放在宝匣内。只要没有陶府的人在场，谁也没法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不想在这里摆什么千金小姐的谱。
风卷残云过后，仅剩下油渍残留。
她抚摸自己鼓起的小腹，准备拿出铜板来结账。可把手伸到腰间，却只有空空荡荡，遍寻不着那沉甸甸的坠物。
低头看去，冷汗不自觉从前额冒出。
“糟糕，我的荷包怎么不见了？”
她不敢再抬头，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如果因为这种事而暴露身份，那可真是纯纯的无妄之灾。
堂堂的陶家三小姐陶桃吃人家的白食，到哪说起来都算不上光彩。惹人讥笑不说，被母亲知晓更是要家法伺候。不仅要挨一顿棍棒，而且肯定连大门都不会让自己出。
到时再也吃不到爱吃的美食，该有多难熬啊。
午时渐渐过去，食客们三三两两走出饭馆，原本热闹的大堂很快冷清下来。
几名伙计开始清扫地面，收拾其它桌子上的残羹剩饭，眼瞅着就要靠近她所在的方向。
“这位爷，您可吃好了？”一个伙计把手里的抹布搭在肩上，“我们店今天做的这些菜还不错吧？”
陶桃茫然抬头，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突然走进店里，把她和伙计的视线吸引。
“小二，来盘炒合菜，三张春饼，再温壶好酒上来。”
男子径直走到角落处的八仙桌旁坐下，不经意往她坐的地方瞥了眼，而后自顾自摆弄手里的玉牌。
但脚上那双朝廷特制的官靴，足以代表此人的来头。
“不好意思，这位客官，今天小店的合菜都卖完了，您看要不要点点儿别的？”店小二问道。
男子微微一怔，表情里带着些许错愕，仿佛在质疑伙计所言是否真实
但看到后面那些堆叠如山的瓷盘，也就不再怀疑。
“可是除了炒合菜，你们这边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菜吗？”
店小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瞧您说的，客官，我们春满园的手艺在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从来就没有做过难吃的菜！
“甚至我们掌柜的都说，要是哪道菜做得不地道不可口，客人不给钱都行。”
菜肴不可口就能不付钱？还有这种好事？
陶桃的眼光瞬间放亮，心里立刻打起了小算盘。只要咬定今天做的菜不够好吃，这些伙计就看不出自己是没钱付账。
等到成功脱身之后，再让府里的下人多送点饭钱过来，就当是给店家赔罪。
正想着，店老板从后面走到她面前，问：
“这位客官，您看您要不要把菜钱结一下？”
她整理好略显宽大的衣服，嘴角直直向下撇去：
“原本是要结的，但你们今天做的这些菜实在不让我满意，吃着和以前大不一样。
“就连那些春饼我都觉得粘牙，尝不出任何麦子应有的香气来。”
老板的眉毛一下子扬起来，两只手叉在无比肥硕的腰上，厉声喝道：
“不是我说，你觉得不好吃还吃那么多？在这糊弄傻小子呢？
“春满园从来没允许过别人吃白食，更不会允许别人抹黑我们家的菜。
“今天你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信不信我让伙计去叫英招卫，把你这厮送到大理寺去！”
话音刚落，后面的几名厨子闻声赶来，全都是一身横肉的大汉，手里拎着拳头大的炒勺，对着陶桃就是各种辱骂。
外加店里的几名伙计帮衬，十几个男人仿佛要把她给生吞活剥。
“先把大门关上，看看这家伙身上到底有没有钱。”老板对身旁的伙计说，“大理寺他们只会打犯人板子，不会替咱们要饭钱。”
几名伙计把店门关闭，卷起袖子就想要扒陶桃身上的衣服。看见她被吓得瘫坐在地，眼含泪水，更是放肆大笑起来。
只是没有在意，角落里还有一名客人正注视着他们。
“掌柜的，是不是谁说你们家菜做得不好，都会遭受你们这样的对待啊？”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那位身材高挑的男子已然离开座位，踱步来到老板的背后。
端在身前的，是他还没有吃完的小菜。
“这位客官，不该你管的事就别管，我们这是在对付吃白食的家伙呢。
“要是每个人都谎称我们的菜不好然后不给钱，那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可你们今天的菜做得确实不好啊。”男子将手里的瓷盘递到老板面前，“按理说，这种新鲜的小青菜，猛火炒制最多不超过一盏茶的工夫，出锅的时候应该是脆嫩中带着热油的香气。
“然而我吃到的时候，青菜已经快被炒烂掉，吃不到任何鲜脆口感。
“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们家的厨师长期烹制卖价便宜的老菜，忘记新鲜蔬菜该炒多长时间了。”
所有视线纷纷投到盘里，看见那些青菜确实蔫巴巴的，半点水灵都没有。
这下，就连他们的厨子也拿不出话语反驳。
男子放下瓷盘，看向被吓哭的陶桃，接着道：
“至于这位公子说的春饼粘牙，没有麦香味，本人也感同身受。刚才你们做的炒春饼不仅水气很大，而且没有菜汤的情况下饼丝却异常绵软，说明在和面的时候水放得过多，导致烙出来的饼皮毫无韧劲，麦香全无。
“京城最近白面价格奇高，你们还非要做这种滥竽充数的勾当，真是砸自家的招牌。”
陶桃慢慢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竟再也移不开视线。
自己不过是随口胡诌而已，但他却能够准确指出菜肴里的诸多问题，还讲得头头是道，让那些厨子连声都不敢吭。
能在京城遇到如此了解烹饪之道的救星，简直是交了滔天的好运。
只不过，店老板和他的手下似乎不这样想。
“这位客官，就算你想仗义执言，也没必要替这种吃白食的家伙开脱。砸没砸招牌，我们心里清楚得很。
“今天最多免掉你这顿饭钱，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男子抬起嘴角，右手解开腰间的荷包，拿出一块碎银：
“原来老板还是懂得信守承诺的，那这顿饭钱我就必须得付了。连带这位公子的那份，在此也一并付清。
“但如果你们想凭这种菜品和态度来迎接圣上的遴选，我只能劝你们早点放弃。一个对食客没有敬畏之心的厨师，是做不出好菜的。”
他收紧荷包，气定神闲地绕过旁边的人群，径直走向饭馆正门。
刚要拉开门闩时，老板在后面高声问道：
“哎，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店应了光禄寺的召？”
男子停下动作，转过身来对他们说：
“抱歉忘了介绍，在下姓姜，名芝远，是刚刚上任的光禄寺丞，负责考察所有应光禄寺之召，向陛下进献美食的厨师。
“今日在这里的所见所尝，本人会一五一十向陶大人禀告，还请老板放心。”
他拉开大门，迎着刺进来的阳光走出饭馆，向吉祥巷东口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