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由两块透镜组成。凹透镜在外侧,将室外的景象缩成极小的正立虚像,凸透镜在内侧,起到放大效果。但对于门外的人来说,情况是相反的——室内的景象通过凸透镜后,尚未成像就落到了凹透镜上被发散,因此外面的人一定看不到房间里的人。
乔冉强迫自己回忆物理课上学过的内容,不断给自己打气:别害怕,你能看见他,可他看不见你。乔冉屏住呼吸,汗水顺着被雨打湿的头发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她一眨不敢眨,紧紧地贴在猫眼上。
模糊的视野里并没有人。
但乔冉感觉到那个人就在门外。隔着一扇门,那个人静悄悄地,也屏住呼吸,紧贴着角落,避开猫眼120°的视野范围。乔冉缓缓地蹲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她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板,从门缝望出去。
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叮铃铃……”手机突然铃声大作。乔冉惊得差点叫出了声,手忙脚乱中却怎么都找不到手机。一阵更大的恐惧袭来,电话是谁打的?难道是门外的那个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难道……乔冉不敢起身,刺耳的手机铃声却一遍遍响起,仿佛在比试谁更有耐心。
对面邻居家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一对老夫妇边互相埋怨着对方手脚慢,边拖着买菜的小推车开了门。就在那一瞬间,乔冉听到门外咚咚咚的脚步声跑下了楼。“叮铃铃……”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厉声催促着乔冉。她起了身,手机从身上掉下来,她胆战心惊地拿起一看,是父亲乔成远打来的。
“怎么不接电话?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
“嗯……”乔冉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已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我淋湿了,刚刚在换衣服。”
“你下楼吧,我马上开到小区门口,晚饭出去吃,别忘了带伞。”
乔冉松了一口气。她拿好东西,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打开门。门边的角落有一滩水。乔冉心里一惊,呆呆地看着那滩水。是刚才那人留下的。一切不是幻觉,那人是真实存在的。
***
三天前,乔冉第一次发现被那个人跟踪。那天是周日,乔冉上午在学校参加完高一的分班考试,回家时发现忘带钥匙。父亲那天在公司加班,于是乔冉去找父亲拿钥匙。父亲把她送到公司大楼下时,见到天有些阴,乌云又聚积起来了。乔冉没带伞,父亲叮嘱她在雨落下之前赶回家。她快步向公交车站走去。
就是在那个时候,乔冉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跟随上了她。是埋伏已久的猎人终于行动,还是失去了耐性的捕食者随意选择了一个对象,乔冉不得而知,但她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那双脚正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乔冉加快了脚步。天开始掉雨点了,吧嗒吧嗒,像她心跳的鼓点,越来越密集。
等车的人很多,勉强维持着一条快失去形状的队伍。那人在离公交车站不远处停下了,藏身于一座报刊亭后。拥挤的人群让乔冉有了安全感,她紧了紧书包的肩带,把校服里的卫衣帽子拉起来戴上。在车进站的一刻,她把自己塞进人群中,让自己被裹挟着上了车。司机大声喊着,人群拼命扭动着,车门吱吱呀呀关了好几次,终于真正关上了。车辆启动的那刻,乔冉从车窗向报刊亭望去,依稀看见那个人就站在那,可因为近视却看不太清楚。“哗”地一声,大雨兜头而下,降临在天地间的巨幅雨幕把一切彻底模糊了。
那晚乔冉做了噩梦,梦里阴暗黏腻,像梧城阴雨绵延的天气。起床后,父亲见她精神不振,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刚来还不适应。乔成远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啊,梧城总是下雨,看样子今天也有雨。乔成远望向窗外,看那场将落未落的雨。乔冉很少见到父亲这样,那一刻她忽然感觉父亲有些神秘,有些陌生。
一个月前,乔冉刚刚跟父亲从偏北的安城搬来梧城这座南方城市。搬离一座城市,对乔冉不是陌生的经验。父亲从事大型主题乐园建造的工作,在乔冉小时候,随着父亲项目的工期,几乎每两三年就会换一座城市。从那时候起,乔冉便习惯了把周围的一切都当作寄居蟹的壳,到了时间就会离开,再换一个壳。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无需留恋,便也无需沉迷。她只需要保持清爽孤立,与周遭不作牵连,以便随时可以把灵魂和肉身都带走。
可这一次搬来梧城,她却感觉不太一样。她没想到梧城的雨季这样绵长。十月已经入秋,丰沛的雨水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的倾泻,又进入了延绵不绝的拉据战,丝毫不见有收尾的迹象,依然旷日持久地下着,像永远下不完那样。
***
跟踪者再次出现,是在隔天的放学路上。那天化学老师拖堂了,讲下周第一次月考的复习要点。乔冉盯着笔记上的划线,一直在走神。气溶胶是大气中悬浮的液态或固态微粒的总称,它们能作为云雾滴和冰晶的凝结核。雾、烟、霭、霾,都是气溶胶形成的天气现象……
乔冉走进蒙蒙雨雾已经六点半了,本来还不到天黑的时候,烟雨笼罩令天色提前暗了下来。乔冉在车站等了二十分钟,每来一趟车,她都努力眯起眼想看清楚,可是那串红色数字却总是很模糊,像蒙了块磨花玻璃。乔冉发现自己近视又加深了,在教室第三排之后已经看不清了。因为视力问题,初二起她上课就不再抬头看黑板。她没告诉父亲,怕他担心是因为那次失明造成的后遗症。乔冉任凭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化,越来越抽象。她安心地留在自己心里,那里才是她的安身之所,她来去无痕、千变万化的心情,她不可告人、九霄云外的想入非非,还有那些如气溶胶般悬浮在脑海里的各种念头,如雾、烟、霭、霾,形成了一个十六岁女孩内心世界的天气。
车终于来了,像一头气喘吁吁的犀牛发着脾气冲过来。犀牛猛然停下,把奄奄一息的人群吓得惊起一片叫嚷,平息过后,又一个个乖乖地钻进了它的肚子。乔冉也登上了这头坏脾气的巨兽,在它哼哼唧唧再次起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丝目光从车厢里人群的缝隙中穿过,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脚油门接着一脚刹车,一车人东倒西歪,乔冉鼓起勇气从缝隙中回望。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一件黑色雨衣若隐若现,它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而那道目光就藏在里面。
又是一个急刹车,车在站台停下,乔冉一个箭步冲下车,混合着铁锈、尾气和雨水的味道差点让她呕吐。她不敢回头确认,快步走入地下通道。通道口的声控灯亮起,乔冉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咚咚咚咚……通道里她的奔跑声震耳欲聋,却还是盖不住从胸腔传上来的心跳声。乔冉一口气跑回家,上楼时却再次听到跟随的脚步。她冲进家“呯”地一声关上门,却感觉到那人来到了门外。
此刻,乔冉站在门口,仔细观察地上那滩水。她冷静下来,想到这滩水可能还有另外的解释,更合理的解释。她顺着墙角往上望,发现楼顶的角落被雨洇湿了,水顺着墙壁滴下来,汇聚成了这滩水。乔冉又沿着台阶往下走,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台阶上的脚印。雨天的台阶早已被带泥的鞋底踩得湿漉漉、脏兮兮的,无从分辨是否多了一双不怀好意的脚印。但乔冉十分确定出现了一个跟踪者。她不断回想着报刊亭后的身影和车上的黑色雨衣,回想着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的一个月里,究竟有谁可能成为她的跟踪者?
***
许陆言刚走到家门口的花圃处,就听到了钢琴声,是李斯特的《钟》。他只消一个音符就能听出来,不止如此,即使倒过来弹他也能立即分辨出来。他循着琴声上了台阶,推开门,动作却停下了。那琴声畅快、轻巧,自行其道。弹琴的人随兴而慵懒,像刚刚被打搅了午觉,不情不愿,蛮不讲理,还带着点嘲讽和傲慢。可随着乐章的行进,午觉醒了,劲头来了,像个百无聊赖的顽童发现了新奇的玩意,也许是蚂蚁搬家,或是蜂群回巢,又或是草叶下一只被蛛网缠住的千足虫在奋力挣扎。顽童饶有兴致地观察,探究,非要把这小不点身上的宇宙奥秘弄个一清二楚。他是那样津津有味,那样专注而富有好奇心,一整个宇宙都在眼前流转。忽然间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浩瀚星河,无数华彩的流星从他身边畅流而下,他变成太空人,轻轻一蹬便飞出好远,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是那样身轻如燕,那样恣意畅快。可他没有得意忘形更没有癫狂,他回想起这一生的旅程,饱含深情地向脚下望去,在遥远而深沉的黑暗尽头,一颗蔚蓝色的星球在缓缓转动。那是他的故土,人类的家园。
琴声终了。许陆言发觉自己心潮澎湃,眼睛湿润。是谁在弹琴?弹得这样出神入化,举重若轻,这样神采盎然?不是父亲,父亲风格深沉,而且很少演奏浪漫主义作品。还会有谁?梧城音乐学院的其他老师或师兄师姐?不,不可能。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钟》是李斯特最难的曲目之一,高阶技术的集大成者,无论是十六分音符的远距离音程大跳,八度的快速重复音,单手同时的旋律和颤音,还是快速的跑动音群,都需要极高超的技巧,才能在虚与实之间达到平衡。许陆言练了整整三年,就是为了在半年后的“熠烁杯”上用这首曲子参赛。可是就在刚刚的四分半里,他听到至今为止最震撼的版本,这让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毫无意义、毫无价值。就像一个朝圣的苦行僧,风餐露宿,黄沙万里,却猛然间发现自己从没踏出过方丈之外。而那人却在高高的发光的殿堂里,毫不费力地笑了。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几秒内,许陆言的心情从激动,到失落,再到恐惧。他甚至没有勇气推门走进去,看看对方究竟是谁。琴声再次响起了,他仔细聆听了几个小节,和刚才的演奏一模一样。他顿时明白了,播放的是录音带。许陆言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是父亲在收新学生之前的惯例——将对方的演奏录下来,反复聆听几次后,再决定是否收入门下。当然也有拒绝的时候。许镜开作为梧城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系主任,会更加谨慎,更爱惜羽毛。也因为此,他最近一两年都没有收新的入室弟子。这次,如果父亲拒绝这名学生,只能是因为他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资,连父亲都觉得自己教不了。明知这只是自己可耻的幻想,但许陆言依然抱着一线希望走了进去。
当许陆言看到父亲,他那点可怜的希翼也破灭了。父亲背对着他,在面向内院的落地窗前抱臂而立,神游物外。从玻璃的反光上,许陆言看到父亲的表情格外平静。那张威严的脸越是平和,越是掩藏着喜悦。那种平和对许陆言来说太陌生了。他所熟悉的,熟悉到一闭上眼就出现的,是父亲的皱眉。皱眉塑造了父亲的脸,他额头的“川”字像刀刻般的深厚,紧抿的嘴角下撇,眼镜后的目光只是一瞥而过,却像鞭子一样抽在许陆言的心上。皱眉不是一个表情,有时是一番不耐的提醒,有时是一串连珠炮般的责问,有时是一场痛心疾首的数落,或者是一顿怒气冲冲的咆哮。皱眉是父亲和他在一切重大或细小事情上的交流,是交流的起因、过程以及定论。皱眉是一把没有密码没有钥匙所以开不了的锁,锁着许陆言最想得到却又不敢索取的一个回答,那是每一个男孩在成为男人之前都想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肯定——儿子,你很棒。十七岁的许陆言已经快要放弃希望。
许陆言不想惊动父亲,他低着头快步穿过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看见父亲转过头来,望见他时,表情已变了。许陆言坐在房中的钢琴前,《钟》的谱子还摊开在上面,做满了精心的记号,薄薄的一本谱子已翻得很厚。许陆言呆呆地坐着,久久没有打开琴盖。他抬了抬手指,指节处已僵硬得发白,是刚才攥得太紧。客厅再次传来《钟》,已不知是第几遍了。许陆言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个个音符击成碎片。
接下来的一周,许陆言都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附中的高三学生已经不安排文化课,除参加乐团排练,其余时间都在琴房自己练琴。身为许主任的独子,许陆言背负着压力,很少在学校的琴房练琴,但最近他在琴房一呆就到晚上十点。他害怕回家会见到那个新学生,更害怕父亲和他谈起那个话题。他怕某一天他一进门,父亲叫他在沙发上坐下,说有事要和他谈。即便他谎称头疼,想早点睡觉,但父亲会说谈话不会很长,就几分钟。
“我想跟你谈谈,你参加熠烁杯的曲目问题。”许陆言想象着父亲的眉头又皱起来。“我知道你这三年都在练习《钟》,但是你还是换个曲目吧。”
许陆言咬着嘴唇发不出声音,他知道父亲等着他问为什么。他不想问。他知道为什么。可父亲依然在等待着他发问。
“为什么?”他还是问了。
“因为你弹这首赢不了。”在他的想象中,父亲一定会这样说。
想象着这番对话的许陆言悲凉一笑。弹这首赢不了,弹别的能赢得了吗?只要那个人参赛,我就赢不了。许陆言的心里升起一股怨恨,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参赛?一时之间,许陆言不知道该把怨恨指向谁。那个人比他更需要这个比赛吗?又或者,作为组委会会长的父亲,想要否定一个人的比赛资格,是太轻而易举的事。我可是你的儿子。
许陆言抬头看一眼父亲,可只一瞬间,面对父亲的威仪,他就会把目光撤回来。
“为什么?”他的怨恨化作了一句倔强的重复。
父亲会叹一口气:“因为有人比你弹得好。”
许陆言的心被这声虚构的叹气重重地一击。叹气,是比皱眉更深重的灾难,是对死刑的宣判,是退无可退,无可奈何,是对失败者深深的失望,是许陆言生命无法承受之轻。